对于有些人来说,参观博物馆可能是一种“不祥”的体验。对于那些不愿意接受为了欣赏“伟大艺术”所要求的庄严的人而言,一个神圣的庙宇是毫无吸引力的。这一结果可能并不是那些古典柱子或者气势宏伟的大理石楼梯所致的。穿过这些宏伟的艺术展厅,在数百年的杰作中漫步,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一张“面孔”在向你露齿微笑。
如今,我们将微笑视为人与人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是愉悦、友善、幸福的象征。当有人举起照相机对准我们时,我们会露出微笑。这是我们时代的文化和社会反思,也是我们对肖像画的期望。但是在悠久的肖像画历史中,露齿的笑容在很大程度上让人皱眉。为什么我们很少看到人们在肖像画中露出开放的笑容?英国平面设计师、作家Nicholas Jeeves在他的著作《The Serious and the Smirk:The Smile in Portraiture》中从肖像画时代开始探索微笑的历史。从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到亚历山大·加德纳为亚历山大·林肯拍摄的黑白照片,大多数已记录的人类历史表示公开的笑容非常不合时宜。
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后期,艺术家Antonello da Messina是为数不多的在作品中始终如一地关注于微笑的艺术家之一。Messina受到早期荷兰绘画的强烈影响,优先考虑对自然的直接观察。他将微笑引入他的肖像画中,以表示被描绘对象的逼真的内心生活。在他的作品《Portrait of a Man》中,男人并没有露出牙齿,但是他的脸颊上有酒窝,眼角处有笑意,我们可以感受到离露出牙齿只有片刻路程。绘画的静态本质和尴尬的微笑动画之间的张力使观众感到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
莱昂纳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直被认为是艺术界最神秘的笑容的拥有者。《蒙娜丽莎》的效果一直在于它固有的能力,让观众不断去想要进一步欣赏它。达·芬奇熟练地运用了“sfumato”(晕涂法)以及他对人类欲望的深刻理解来做到这一点。这是一种魔术:当你第一次瞥见她时,她笑容鲜活,似乎正在发出肆意的邀请。但是当你再次看时,晕涂法模糊了视觉上的重点,她似乎已经改变了对你的主意。这是互动性的东西,而且自相矛盾,只有在不真正看时她才真实。“sfumato”引起的含糊不清使人们对肖像中的表情产生了更大的争议:严肃与假笑之间的持续冲突,直到今天依然在讨论。也有人认为达·芬奇笔下最大笑容实际上出现在他的《St. John the Baptist》中,带着令人不安的意味。
到了17世纪的欧洲,贵族们认为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艺术界,裸露的牙齿都是为下层阶级、醉汉和戏剧表演者所保留的淫乱表情。St. Jean-Baptiste De La Salle在1703年的《基督教装饰与文明规则》中写道:“有些人抬高上唇,以至于牙齿几乎完全可见。这与礼节完全矛盾,礼节禁止您露出牙齿,因为大自然给予了我们嘴唇以掩盖它们。”如果画家设法说服了=他的创作对象在被绘画时大笑,那么所得到的肖像画将被认为是激进的:因为它太不寻常且太不受欢迎了,突然之间整个画面的焦点就会变成开放的笑容。这种情况并不是艺术家和付费顾客所希望的。
John Singer Sargent在作品《Miss Eleanor Brooks》中以微笑的方式画出了他的主题,这种微笑既温暖又文明。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放弃了它,在最后的作品中选择了更加有条理的表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画像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记录,而是形式化的理想。我们的野心不是捕捉片刻,而是道德上的确定性。即使是一位能力出色的画家,也很难调和微笑和名声。这些来自不同世纪的艺术家都为开放的笑容而苦恼,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未能激发观众的一致阅读。似乎自相矛盾的是,微笑的可读性越差,我们越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就像魔术一样,我们似乎更多地被奇迹而不是被解释所感动。
要看到最大和最好的笑容,我们必须离开上流社会,而将注意力转移到社会秩序较低的人群上。17世纪的荷兰画家着迷于记录生命的丰满,并故意寻找其中的微笑。这一黄金时期的荷兰,Jan Steen、Franz Hals、Judith Leyster和Gerrit van Honthorst都是这种风格的追随者,他们的作品通常都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这些在生活和绘画中表现出的荷兰风格,通常被认为是放荡的社会简写。Gerard van Honthorst的《The Merry Fiddler》和Judith Leyster的《The Concert》都描绘了露齿的微笑,并延续了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喜欢用音乐作为爱情的象征这一特点。在这些作品中,荒诞的生活状态和性暗示很明显:《The Merry Fiddler》中的提琴手向观众倒了杯酒,他那红润的脸颊清楚地表明了他醉酒的状态。《The Concert》中三位欢乐的年轻演奏者似乎濒临“三重奏”。
这些艺术家无疑受到了他们早期的意大利前辈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的影响。在他那震撼而有影响力的作品《Triumphant Eros》中,乐器散落在地板上,寓意着爱情和青春的美丽。年轻的爱神Eros全身裸露,手里拿着箭头,对观众微笑着。虽然这并不是严格的肖像画,但是男孩的邪恶笑容是如此疯狂和贪婪,在当时被认为是画面中最令人震惊的部分。尽管深陷丑闻之中,Caravaggio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另一方面,像蒙娜丽莎一样闭口微笑的持久魅力在优雅的女性肖像中脱颖而出。Peter Paul Rubens为妻子创作的油画《Portrait of Isabella Brant》、Francisco de Goya的《DoñaIsabel de Porcel》和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的《Madame Jacques Louis Leblanc》都是这一时期的经典之作。法国艺术家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非常热衷于追求原始主义。经过达维特和意大利古典传统的教育,他对古典法则的理解更为深刻,当达维特流亡比利时之后,他便成为法国新古典主义的旗手,与浪漫主义相抗衡。
在19世纪中期,照相技术发明后不久,转瞬即逝的微笑就成为肖像的标准部分。现代和当代画家的肖像画作品都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微笑,暗示着险恶的社会政治意义。美国艺术家Kerry James Marshall的《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Shadow of His Former Self》从二维空间上描绘了近乎全黑的画面,与洁白的牙齿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毛骨悚然。该作品引用了拉尔夫·埃里森的小说《隐形人》,同时对种族主义讽刺漫画和黑脸庞然大物的图像进行了梳理。
在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记录了成百上千个图像,而且我们可以肆意微笑。通过收集图像,它们可以在我们所有的情绪和模式下准确地代表我们,因此我们不必担心被一张照片所定义。在整个艺术史上,微笑是一种揭示性的表达,还是一种掩饰。这些僵硬的微笑面具背后隐藏着沉重的政治批评和社会评论,如今它的接受在许多方面都充分说明了我们彼此之间真正看到自己的愿景。
在17世纪的欧洲,开放的笑容被称作是“非常不合时宜”。而在今天,我们早已抛开世俗的枷锁,肆意绽放迷人微笑。Figaro MODE特别邀请了Artnet新闻中文网编辑总监Cathy Fan,一起探索当代艺术中微笑的魅力。
在当代艺术作品中,有没有哪些作品的“笑”是非常经典的?通过“笑”,艺术家们想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如果我们把视野缩小到当代艺术这个范围,至少对于中国观众而言,一个不可避开的笑则是岳敏君。这些张着大嘴,有着整洁洗白牙的人物,滑稽、荒诞、怪异,这是一种病毒式的形象,貌似光洁而标准化的形象让许多国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一次见到这些笑容,是否在那些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中,或者就是我们身边那些以夸张的情绪和笑容掩饰着真实情绪的国人?岳敏君这种带着政治因素的波普,被称为“玩世现实主义”,这种“大笑”的形象也确立了岳敏君标志性的视觉符号,构建了他独特的艺术语言。
而 让 我 印 象格 外深 刻 的 一 个笑 则 来自美 国 艺 术 Ke r r y J a m e s Marshall的画作《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Shadow of His Former Self》(1980)。1984年,当艺术藏家Steven Lebowitz以850美金的价格购入这幅油画并在其家中展示的时候,一些他的客人认为绘画内容“甚是冒犯”,以至于后来这张画作在藏家的卫生间中待上了足足25年,一直到被捐赠给洛杉矶郡立博物馆。(2018年5月,这位艺术家的作品《昔日》在苏富比纽约“当代艺术夜场 ”以2111.45万美元成交,Marshall由此成为最贵在世非裔艺术家。)这张几乎表面大部分呈全黑的画作,只有零星白色点缀,这是画中人物的牙齿与眼睛。当观者凑近来,一些细节则逐一揭晓,黑色的外套和皮肤从黑色的背景中剥离、显现。初见这幅微笑的人物画像,不免让人心生颤栗,甚至有些恐怖之感,那亮出一抹雪白牙齿的微笑,不知因何而来,不知因何故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