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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为什么大家在艺术面前这么自卑?

来源:理想国imaginist 2021-01-06

半个月前,理想国和看理想联合做了陈丹青《局部》三本新书首发与特集《线条的盛宴》放映。

四场系列活动,又以“理想家”专场尤为精彩。我们汇总四场实录,碍于篇幅,精选而成今天这篇文章。就不具体抒情了,你“进门”观看便是。

“如果你在哪个问题上觉得无知,你要肯定它,不要为这个无知焦虑。

老是说门外汉、门外汉,意思是你不肯进来。不要面对艺术的时候说我是门外汉、我没有学过,不要这样去想,这样你永远真的是在门外。

艺术现在变成一整套话语,在我们能够得到的讯息里面堆满了辞藻。我反复说过,敦煌很多画家都是战俘,根本不识字的。这些哥们可能也不识字,就是乡巴佬,就是一些打工仔,他们是接活儿的。

不要太快地寻找结论,不要太快地寻找答案。可是人性又是这样的,人性就是当一件事情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他会不放心,所以经常被桎梏在现成的答案、已有的答案和权威的答案里面走不出来。

不管媒介怎么折腾,将来还会有更先进的媒介出现,但永远不会取代你站在这件作品面前的感受。”

——陈丹青

艺术的深浅

陈‍丹青

陈丹青在《局部》拍摄现场,意大利佛罗伦萨圣三一教堂大殿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局部》第四季,大家知道我们这个节目网站根本不要的,所以我们才会在这放。真的,我走穴这是第二次,刚在上海放过四场,接下来别的城市再去走穴。所以,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很受欢迎的节目,就是一小群人会喜欢,扔到这个网络的海里面,根本不算什么的,你们坐在这是很珍贵的。

今天他们要我起个题目,能够跟理想家谈,我想不出题目,所以就想了一个“艺术的深浅”。因为一个多月前我在乌镇,应一个机构的邀请,让我讲美术通史,我怎么可能知道美术通史!他们起了一个很学术的题目,我说不要起这个题目,我就起了“艺术的深浅”,为什么?因为我假定《局部》是对所有非美术圈的人讲的,说牛逼一点就是给大众男女老少看的。我的观众里面包括很小的小孩,他们的妈妈告诉我,他们真的会在手机上从头看到尾,还问下一季什么时候能看到。所以我是为他们讲,那势必就要浅,讲得好听一点就是所谓“深入浅出”。而大家会认为这个人能在上头讲,一定很有学问,一定能讲出很深的道理来,这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情况,当我遇到各种观众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不是艺术圈的人都会说,我是学理工的,或者我是做银行的,或者做医生的,我完全是门外汉、完全不懂。我一天到晚会遇到这样的说法,其实蛮沮丧的,为什么大家都会在艺术面前这么自卑?可能觉得艺术的学问很大,水是很深的,不是咱们所谓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我向来非常非常反对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长期社会上的权力概念给大家的,什么东西都称作专业,什么人都称作专家,打扮成一个高不可测的门墙,让大家看的艺术、听的音乐、看的文学好像是一道墙。“我不懂、我不该进去”,这是我竭力要打破的一个状态,所以我才会做《局部》,而且用这样一种方式做。

陈丹青与《局部》导演谢梦茜

这样一种方式里面包含了我自己的一个成长过程,我也是从一个完全无知的状态,慢慢变成一个所谓画家,甚至一个可以斗胆来讲《局部》的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讲得哲学一点,类似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的过程,但这样一个哲学命题我从来没有完全弄明白过。国画里面也有一句话,叫作无法、有法、再到无法,也就是说你一开始接触艺术不知道怎么弄,接着你有点会弄了,你掌握一些技巧、一些门径就会弄了,但是最后应该再次回到无法的状态,也就是通常说的自由的状态,自如的、自主的状态。

回顾我自己小时候,儿童、少年、青年时候,大家知道从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中国的传播、艺术教育,要论资源、要论讯息,跟今天完全没有办法比。可是也就在那个年代出现一群包括我在内的、今天艺术界的所谓专家,无论是音乐的、文学的、绘画的、雕塑的,所谓理论的、史论的,种种这些,我们都是从一个完全无知和几乎没有讯息的情况下长大的,可是一点没有妨碍我们爱艺术、学艺术,居然变成一个艺术家。

我14岁的时候是1967年,1966-1967年中国出现一个风潮,全国各地要画毛主席像。那时候,我在社会上玩了一阵子就被送到中学去了,没有语文课本,没有算术课本,可是我得到一个机会画毛主席像,就跟这些工匠一样。你想想14岁的一个孩子,我就跟着中学的美术老师画了一百多张毛主席像,最大的比这个银幕还要大,最小的也有一两米左右,给农村里那种灶头、课堂、巷子里的墙画毛主席像,和各种革命宣传画。

那个时候我连字都不识多少,没有看过一本画册,没有看过一本美术史。那个时候所有的美术学院、所有的书店全部关闭,你不能想象这个时代。可是那是我最开心的记忆,就是因为我正14岁,居然可以弄到一堆颜料,跟着一个老师傅到处去画毛主席像,我最早开始学油画就这么弄起来的,你说有多浅?浅到不能再浅了,可是我慢慢就此走上一个所谓油画家的道路。

《朝圣》,陈丹青《西藏组画》之一

当时你说没有书,也有一点,比方文革前傅雷先生翻译了法国人丹纳的《艺术哲学》,我根本借不到这本书,只能在朋友家里坐在那翻一翻,看到里面伦勃朗的画、提香的画、拉斐尔的画,黑白照片,模糊得很,当时已经惊为天人,这个时候西方的艺术在我面前很有限地打开了。而中国画部分更晚才被我打开,我差不多在1979年,已经上了中央美院,跟我的老师到敦煌去考察,此前我的生涯(那时候我26岁),没有看过一个国画的展览。当时没有,除了革命国画,唐宋元明清画展,我一个都没有看过,你能想象吗?

今天一个26岁的比较关注艺术的人,他在北京可以看到无数展览,能够看到很多原作,我们那会儿根本看不到,画册也没有。但也一点没有妨碍我们如饥似渴地拿当时能够看到的一张纸、半张纸上面印着的一点画,狼吞虎咽地去看那个画面,然后存到心里去,让我们以后去做我们的创作。

我最重要的创作在那段时期就画出来了,是我23岁那年,我被有幸借到西藏去。那个时候我比在26岁去敦煌的时候还要更无知,我仍然画出来了,大家会说我很谦虚,我可能隐瞒了什么我求知的过程。没有,你要是真的回到那个年代,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一大群知青,一大群初中和高中毕业的人,在农村、在工厂、在部队,就是零零碎碎读一些书,非常有限的书,俄罗斯文学或者翻译小说,或者一本半本那样的画册,一点不妨碍一个少年人那种对艺术的向往,很多作品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也是那一代人,我也在其中,慢慢变成日后的所谓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所以归根到底,我们都是从很浅的、很无知的状态出发,慢慢变成后来的那个角色

这个时候所谓“深”的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自己无知,文革后改革开放第一代上大学的人都非常知道无知,所以都非常想要有知,就拼命看书。那个时候开始很多出版物恢复了,先恢复文革前被禁掉的文史哲那类书,然后国外新的资料也慢慢介绍进来,画册也慢慢介绍进来,让我们这代无知的人慢慢变得有知。但是等到我状态整个被颠覆,是要到我29岁,1982年我到了纽约去以后,我再次变成无知。我去了真的博物馆,我去了当时被认为西方艺术中心的城市,不但看到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我还看到当时正在发生的艺术,我一下子被打翻了、被颠覆了,此前我在大陆积攒的那么一点点谈不上学问的学问,那么一点点手艺,就变得无所适从。所以那就到了所谓第二阶段,就是看山不是山,我完全迷失在纽约

这个过程有多长?差不多要到我45岁以后,十多年以后,我看遍了我在那里能看到的美术馆和画廊,无论是古典艺术,还是当代艺术。当然也看书,不是英文书,而是当时我能看到的台湾版的一些翻译西方的美学也好,美术史也好,种种。当时大陆也迅速地起来,我也能看到大陆的很多新出现的史论的书。这些学习过程让我变得真的比我在农村的时候、青年时代要有知得多得多,我甚至斗胆开始写文章。

我最早的文章是1992年写的,给上海的一家音乐杂志——我居然不要脸开始写音乐,在座如果读过我的书,我有一本专门写音乐的。我居然开始写这个,我知道我对音乐无知,但是听了大量的音乐,我只要是个人,听了那么多音乐会有话要说的,我就一点一点写下来,这样变成将来,变成现在被认为是的一个“作家”,这真奇怪。一路这样下来,当时我认为我有知了,我摆脱了无知,这样慢慢的我就变成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多岁,我这当中继续在看、继续在学、继续在游荡,到欧洲去、到美国去、到中国各地去看东西。

陈丹青与观众合影

我慢慢回到了第三个阶段,所谓看山又是山,就出现了我在《局部》里一再强调的,差不多从第一季第一集就强调的,我回到一个开始肯定无知、肯定在一个浅层的知识状况中,你仍然可以搞艺术,而且可能你可以搞出无法超越的艺术。我讲王希孟18岁画了《千里江山图》,我讲意大利那些打工仔,包括无名的工匠,画出了大家在《局部》里看到的那些画,这个时候我面对一些悖论:为什么古希腊、古罗马、先秦、北朝这些艺术家,要论知识、要论学问,我远远超过他们,可是他们做的事情,今天的人休想超越,这是什么道理?

我在《局部》的第一季斗胆讲出这个话,艺术——在我兜了一大圈以后——我认为最珍贵的状况是开始的状况,也就是无知的状况,是在你很年轻的时候,是在你对这个世界几乎还不太知道的情况下,凭着你敏锐的直觉、你的感觉、你的热情、你的生命力,你做出来的那个艺术,可能是你一辈子最好的艺术,可能是跨越很多年代以后都无法超越的艺术

拿我自己来说,我现在有机会回看我四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作品,它们显得幼稚,但是我无法超越,我再也画不出当年画西藏组画时候那种状态,我更画不出我十五六岁、十四五岁时候画的那些画的状态。当然我不能说那时候画得有多么好,但是我知道那里有一种东西,在我变得有知以后就慢慢丧失了。所以我一直徘徊在这个悖论当中:艺术到底是要有知好,还是无知好?艺术到底要开很多眼界好,还是不怎么开眼界好?

陈丹青在《局部》拍摄现场,意大利锡耶纳阶梯医院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我的答案也没有找到,就在有知和无知、看得多和看得少,到底什么更重要、什么更能够让一个人做出有意思的作品,我到现在反而没有答案。

回到《局部》这个节目,我也遇到一个深和浅的问题,和观众当中所谓有知还是无知,还是一知半解的状态,我怎么办?比方在座,我无法确定大家有知状态是多少,无知状态是多少,可是我就开始讲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得把自己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对绘画的认识,尤其是对具体作者和作品的一些认识,大胆地放弃所有我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历史性的叙述、权威性的叙述,我全部放下,我不管它。我写《局部》文案的时候没有参考书的,我不是一个学者,我是凭我自己的记忆,我自己知道的,尤其是我感到的,来写东西。

这时候我需要大家告诉我,凡是看过《局部》的人,凡是愿意跑到我面前来听我聊艺术的人,你们为什么会愿意能够从头到尾看下去?你们看了以后,我看到弹幕上经常有一个留言说涨知识、我心里就好笑,而且我不喜欢这个话,我不是要你们来涨知识,因为我都没有多少知识。诸位,只要不是弄绘画的,我可能比你们多知道一点知识,那就像一个中药师傅给你开中药,他就比你多知道那些药的名字,并不比你高明多少,可是凭什么我能把你们哄骗进来从头看到尾,包括那个六七岁的小孩,愿意从开始一直看到结尾,是为什么?这一部分是需要你们告诉我的。

但我能把握的一点是,第一,人会被图像吸引;第二,人会被讲述吸引,如果这个讲述足够有趣,会吸引人;第三,只要图像和讲述同时吸引你,你懂不懂这幅画,你了不了解这幅画的历史、它的作者、它背后的种种文化背景,其实一点不重要,我反反复复说的就是大家不要给自己设限说我不懂,我的问题是你想不想懂,而更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看

你想看,放弃所有这些想法,你就面对这个影像去看。进一步的话,如果你愿意听这个家伙在那说,就可以了。我说的并不就是真理,在《局部》里面,我有大量的错误,大量的偏见,但是我能提供的就只是偏见,因为我读了那么多谈论美术的历史书、理论书,最后终于从一个自卑状态走出来,我说全都是偏见,最伟大的学者提供的仍然是偏见。

这个是有点深度的,你看的东西越多,你读的东西越多,你会发现没有绝对真理,一切理论家、史家,哪怕是很权威的,他提供你的也是某一个偏见,也许那是非常珍贵的偏见,然后你又在张三和李四那找到别的偏见。这一切的偏见加起来可能就不是偏见了,而是一种“见”,而这个“见”有多深多浅,这个根据每个人在阅读的时候、在面对艺术的时候,还有根据你的性格、根据你的年龄,甚至根据你的心情,临时去判断它,就可以了。

所以不要设一个限,当自己面对艺术的时候,说我有多懂、这里面学问有多大,不要去设这个限,要像孩子一样面对艺术,这是最佳的状态。我们上了年纪的艺术家,有了资历的艺术家,只要他是真正诚恳的话,我们看到年轻人、看到小孩是最羡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面对一件作品时,多多少少失去了那种赤子之言。

01

“我有意地想跳出那个场”

《局部》导演谢梦茜

谢梦茜:从第一季到第三季,我不知道大家在屏幕上有没有感觉到画质的不一样。因为第一季的时候很多是用丹青老师的画册,很多只能是从网上搜到的高清图,但是到第三季和《线条的盛宴》,更多的是我们在现场拍到的局部。在网上看到的那些高清图最多就是四千多万像素,第一季大家看到的没有局部,虽然都是架上绘画,非常小,但是能够看到的就是一个全图,放大可能就会糊。到第二季,真的走到画面前拍到细节才会不一样。所以,大家会感觉到第三季、《线条的盛宴》图像特别清晰,会看到更多平常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做这个节目最大的享受就是,我们两个真的非常非常投入这件事情,我们做的时候根本没有care到大家,我们都不太care观众会怎么看到这个东西,就是我们两个很投入地在玩这件事情。

陈丹青:我收到梦茜剪完的上下集以后,整个听下来100分钟,我都忘了她配的是洋音乐还是中国音乐,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大范围地讲中国的艺术,配乐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她给出一个很好的理由,她说敦煌的绘画、北齐的绘画是世界性的,可是到唐宋以后,尤其是明清以后的文人画很难配入西洋音乐,必须配中国的古琴或者别的音乐。介于这当中的音乐,就是刚刚大家进场时候听到的,是中亚的音乐。

谢梦茜:在做每集配乐的时候没有事先规划这集必须用西洋乐或者中国乐,而是到这个节点或者情绪点的时候,看哪样的音乐比较合适。北朝在那时候相当于纽约,其实有各国的人都在那边,大家会觉得配上西洋乐也不会有违和感。我们在第二季拍到一些罗汉,拍到之前董其昌的时候,可能真的就只能用古琴和古筝。

读者:我想问一下,这个片子主要是描述中国的壁画,但是它在音乐上为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中国音乐,大部分都是做的西洋音乐?

陈丹青:终于梦茜可以来说一说,因为这全是她决定的。你先告诉我,你听了觉得不舒服还是舒服?

读者:很美,但是我不知道如果有一部分换成中国的音乐,或者换成胡人的音乐,会不会有特殊感受?

谢梦茜:我们有用胡人的音乐,刚进场的那个音乐。但其实说实话,我开始有意地规避一些中国音乐,因为中国音乐有很强的场,像一些音色,二胡、笛子,一听就会有一个气氛,有一个气息在那边,我有意地想跳出那个场。

02

“我不会用我们的各种概念去想象他们”

陈丹青:当我说我喜欢讲次要的作品,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次要,而是那些重要的作品被过度谈论,这是我一再强调的一件事情。第一,大家已经听过了,太多人在说了。第二,我们就来讲一些被重要作者遮蔽的其他作品。其实我讲的文艺复兴这些作者,除了最后一集《无名的工匠》,真正无名的工匠,我讲的那些人都是非常有名的欧洲画家,欧洲人全都知道,但中国不知道,或者非常非常不熟悉,因为被重要的人——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遮蔽太久了,所以我希望多讲讲这些。

想象一个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绘画者放飞自我、(戴着)镣铐跳舞,这都是现代人才有的概念。《局部》第三季最后一集《无名的工匠》,我在里面说了,他们就是壁画打工仔,他们是没有文化的人,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这种高级的人选的大家去画。那个时候分层级的,魏晋南北朝时代最有名的画家是给贵族画画的,像顾恺之、杨子华(上集都出现过)。这种人都是农村里面壁画打工仔,就是一群乡下人,而全世界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古代艺术是这样的人创造的。我不会用我们的各种概念去想象他们,说他在放飞自我、他在限制当中画出更伟大的东西,在他们那这个事情是不奏效的,他们那会儿没有这个概念,它就是一个活儿

乔凡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献基督于圣殿》

就在刚才,我有一个山西的朋友来看了,他告诉我他家乡农村,他自己的姥爷、姥姥去世以后仍然用土葬,他跟着一直走到墓道里面,姥爷、姥姥棺材当中有一堵墙,墙上有窗,意思就说在阴间他们还彼此相望。走出墓道的时候用柳条把家属走进去的脚印都要抹掉,在坟周围有烧纸的屋子,每个屋子的窗户都封起来的,要把那些窗户都撕开缝,这样死人还能用,撕破还要把它补上,怕将来漏风,老了着凉,种种这些,最后全部烧掉。所以听了这个非常感动,我在讲后面这部分的时候没有听到他讲的这个细节。

也就是说这样的风俗在中国很多农村、偏远地区,没有共和国,没有民国,跟清以前是衔接的,没有断过这样的风俗,只要土葬还实行,农民仍然用古老的办法在行使他们的一个红白喜事。我不觉得像放飞自我或者镣铐跳舞能够用到这样的事情上,这都是我们现在的说法,古人没有这个说法,他们是另一套想法。所以我为什么没有把握,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敢用我现在的想法去套在他们身上,所以我后面一大串话是没有把握的。

我们只说墓室的变化,你如果看过中国墓室壁画的完整的各个朝代的画册就会发现,过了汉代,以前的风格就没有了,就进入魏晋;过了魏晋就进入南北朝,魏晋风格就没有了;到了隋唐,北齐风格也没有了,北齐风格在1978年刚刚发掘第一座北齐壁画墓——娄睿墓,很多人骑马那一座——美术界完全疯掉了,全中国没有人看过北齐的壁画。

北齐娄睿墓壁画《鞍马引导图》局部

我在里头很费劲地说了,从汉末一直到隋唐,所有画史上记载的画家全部没有了,没有一个纸片留下来,著名的杨子华和顾恺之,那两张画(《北齐校书图》《洛神赋图》)还是唐人和宋人临摹的,所以实际上完全没有了。我们现在有手机,有画册,有电子传媒的时代,在古代那个时候纸张都非常困难,所以艺术是不传播的,灭了就灭了,这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风气、朝代、岁月的变化,某一种风格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意大利、法国、德国、英国都一样,意大利现在找不出一个人,打死他,他也画不出来十七世纪、十六世纪的壁画,不可能的。所以我有点怀疑学院的教学,学院的教学假定艺术是一套法则,它可以一代代传下去,只要这个法则可以准确地执行,一代代教、学就能延续下去。不是这样的,过了就过了,以我知道是这样。阶段性的死亡,但是新的东西在起来。

那时候的艺术家从来没想到我在追求质朴或者我在追求生命力,他脑子里没有这些。不要说一千六百年前,就是一百多年前你找一个工匠,这些字告诉他,他不懂的,他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就在那很高兴地画。艺术现在变成一整套话语,在我们能够得到的讯息里面堆满了辞藻,当时这些艺术家都不知道的。我反复说过,敦煌很多画家都是战俘,根本不识字的。这些哥们可能也不识字,就是乡巴佬,就是一些打工仔,他们是接活儿的,一个墓弄完就去弄另外一个墓。

03

“不要太快寻找答案”

读者:丹青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关于上两集节目里的问题。我特别喜欢您说北朝的墓穴像是零零后小鲜肉一样,我觉得文物可能有两种时间,一个是它被创造的时间,还有一个是被人发掘的时间。很多文物仅仅只有一个时间,就是它被创造的时间,它有很多的机遇和偶然导致第二种时间丧失,永远不被世人知道。您如何看待考古技术以及文物修复技术不断提升,整个世界艺术史总是在不断更新,甚至被推翻的过程,进而导致我们在此刻看整个世界艺术史有一种局限性?它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

陈丹青:很简单,不要太快地寻找结论,不要太快地寻找答案,对历史、对文化和艺术都不要太快去寻求一个所谓最终的答案。可是人性又是这样的,人性就是当一件事情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他会不放心,所以人性经常被桎梏在现成的答案、已有的答案和权威的答案里面走不出来。你说的很对,就是它(艺术作品)被创造的时间和被发现的时间,现在全世界到底还有多少没有被发现的艺术,在地底下或者在别的情况下,至少在山西还有很多。昨天我问了王馆,他说国家制订的是有盗墓我们才能去开这座墓,不然我们不能动那座墓。

我在电影最后一段说了,那个曲先生就说,400米外那座墓经费够不够,我们能不能挖了它。就在那,而且他们已经勘察过了,墓道没有壁画,但墓室里有,是什么朝代不清楚。所以每出现一座墓就是对前面已知的出土的一个颠覆,这个过程不知道要多久,很有意思。我上集也说了,武则天的墓现在还睡着,秦始皇的墓还睡着,我们早就知道它在那里,但我们没有去开发它。所以不要太快寻求或者相信一个已知的答案,这是我现在能够采取的一个态度。

04

“艺术第一是不可言说的”

读者:陈老师好,我刚才在看《局部》特集的时候给自己问了一个问题,特别有意思。是不是以前的人特别踏实,就是因为无知?当时那些工匠觉得自己去画一些壁画陪伴他,真的是全身心的投入,感觉他走了之后还能延续他的生活情境。我从这个角度去看《局部》的时候,我自己感觉特别开心。

结合刚刚陈老师说的无知跟有知,是不是无知的时候人的状态特别快乐,因为我是做少儿美术教育的,家长经常会问我,老师,我带孩子去看展的话,我不懂看,我要怎么教育孩子?有时候我被问到的时候觉得,如果你从一个技法去看的话很累,会觉得看展没什么意思。我刚刚跟着陈老师的思路去看就变得非常有意思,我可以去想很多很多当时的事情,对一些其他历史的想法都可以自己连贯地想进去,这是不是就是无知跟有知的区别?

陈丹青:大概是吧,这牵扯到另外一个话题,艺术第一是不可言说的。真的是不可言说的,我看了那么多画,最打动我的,而且让我一再迷惑它怎么这么好看、这么吸引我的,语言是无法表达的,这是第一个特点,不要试图或者期待语言能够讲出这段音乐或者这幅画面有多好,不可能的。

上集有一段,我一直想举这个例子,就是栗春提供的影像,这帮人把壁画铲下来运出去那一段,用的是莫扎特的音乐,结果有一位现在很著名的钢琴家张昊辰,他也很喜欢看《局部》,他来捧场,在上海放映看了,看完出来我介绍他,他很想见梦茜,见到她就问,为什么你用莫扎特?他仔细想想说还不能改成另外一个乐曲,可是那是山西的事情,是北朝的事情,跟莫扎特有什么关系?莫扎特永远想不到他的某一号交响乐、某一段居然用在那。太对了,这能说吗?无法说,梦茜无法回答我,莫扎特也无法回答我,这是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相反,艺术永远期待各种语言去说它,说不完的。某一个艺术诞生以来,围绕它的话语从来没有中断过,什么人都可以去谈艺术,这又是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

《局部》实际上是一个语言陷阱,我动脑筋的就是怎么把你用语言骗进去,那十个女孩十个男孩是我讲《局部》以来面对几张脸讲得最多的,大概长达五分钟到十分钟,这在我的叙述里面算非常长的,你仔细掰开来看,全都是扯淡,全都是语言陷阱,就是骗你看下去。当然你可以每一句去分析,我一直不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我觉得他们是男孩。我要把这种状态说出来,这个时候有可能把你骗进去,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被骗进去。

整个《局部》是一个语言陷阱、语言圈套,所以我一再说不要相信我的结论,而且我很少给出结论,那只是一堆偏见,陈某人的一堆偏见。但是我似乎有办法用语言从头到尾地讲述,让你想听下去,不会走开。所以最后结论是,所有视频节目其实是一个语言节目,凡是不好的视频节目一定语言不够好,你不被骗进去就不听了。是不是这样?

05

“重要的是你的态度”

读者:陈老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也是我前几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因为我是学金融的,做的也是金融相关,其实是一个艺术的门外汉。

陈丹青:又来了,肯定会有人讲这样的话,百试不爽。

读者:但是我也大概知道艺术可能有几个比较重要的细分领域,比如绘画、音乐、建筑这些。但是我是做金融,我看了一些有关投资方面的书,发现有一些投资大师,或者现在所说的特别牛逼的人物,他会说投资是一门艺术。由此而推,我发现整个社会各行各业,除了我们传统的那几个细分领域叫艺术,所有的完全都可以叫艺术,说话是艺术,打篮球后仰跳头是一个艺术,好像各行各业做到极致、做到最后的终点就是艺术,我不知道丹青老师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陈丹青:很厉害,你这个理想家很厉害。虽然我对金融是一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但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是啊,吵架的艺术、战争的艺术、杀人的艺术、救人的艺术,只要这件事情做得精彩、做得里头有招、做得让人目瞪口呆,这么难的一件事情被你做成了,你都可以叫它是艺术。烹调的艺术、打扮的艺术、吹牛的艺术、撒谎的艺术,你都可以说。艺术变成这么一个形容词,也就是说只要你做得巧妙,做得让人惊讶,回味无穷,都可以叫作艺术。我同意。

马塞尔·杜尚,《局部》第一季剧照

读者:我前段时间自己也想了一个答案,大家都说艺术得用作品说话,各行各业好像做到极端、做到最牛逼的顶点,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作品,所以他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投资是一个艺术,或者说话是一种艺术,这是我的思考。

陈丹青:杜尚回答大家的时候(他被认为是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一个艺术家之一),因为他不画画了,他说“我最重视的是呼吸”,他根本不提他的作品,所以艺术已经到了你看不看作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就在生活中,按照杜尚的说法就是呼吸,在座每个人都在呼吸。

06

“有知包括对无知的有知”

读者:陈老师,我是一个孩子的妈妈,我的孩子从小喜欢画画,我就是想回应您的有知和无知。我看到您也在疑惑,无知的状态才能保有饱满和创作欲,我看我们家孩子,现在14岁,从小喜欢画画,我们没有教过她,但是14岁打算考国外的艺考,现在家长忙着背景提升、找老师、素描。

我们家姑娘特别喜欢看《局部》,我们看了几年,觉得陈老师讲得真好,那个感觉是别人不能替代的,讲得最好。所以我自己也在疑惑,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没办法回到无知的状态,这个历史我们好像觉得给孩子的还不够多,还要看更多的画展,还要找更多老师,还有更多的背景提升,没办法回到北朝无知的状态,是不是这不可避免的,我自己也觉得是一个悖论。

但是我回想自己求学的经验,我是1991年上的对外经贸大学,那时候我读的英语系,市面上没有英语书,我们当时学习的就是十几套英国引进来的原版的小小的书,但那一年我读了我能读到的所有的,哈代、狄更斯,没有多少英文读,就是那种小小的书,每人买几本轮换着读,但是一年的阅读经验对我来说特别宝贵,我喜欢英国文学,我现在带读书会,有时候回想起来,看我的孩子们有那么多经验推荐给他们书,这不喜欢、那不喜欢,有时候我跟她说你好像要有限的枯竭的资源才能觉得那个泉水(珍贵),但是现在又没办法回到没有的状态。

陈丹青:是,我们所有现代人都不可能回到古人的状态,我也不可能主张大家回到那个状态。第一,我要让大家知道,我们都拿着手机,我们是非常有知的一整代人,但是我们要知道一千多年前人是这样一种状态,有知包括对无知的有知,这已经是一个好的状态。

第二,你刚才说到读书,我不断地在读书,我也离不开书,每天都要读一点,遇到一本好书非常高兴,但是我从来不求甚解,不要以为自己真读懂了一本书,只要这本书吸引你、有趣就好

第三,我告诉你一件真实的事情,我这些天正在扔书,目前大概扔掉三四百本,因为家里面书堆不下了。我变成这么一个可疑的角色以后,不断有人送书给我,出版社、机构、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送书给我,说实话我几乎都不读,尤其是那些,我无法告诉你,我今天到这来以前捋出来十来本书打算扔掉,变成很麻烦的一件事情。我现在不是要增加我的书架,而是尽量清空我的书架。

再有就是对你的孩子、对你自己,如果在哪些问题上你觉得无知,肯定这个状态,然后再去知。除非你真的是天生有一个像电脑那样的脑袋,你想知道所有事情,有些天才是这样。对一般人,像我们这样智能的人,如果你在哪个问题上觉得无知,你要肯定它,不要为这个无知焦虑。这是我的体会。

07

“一手经验是不会被替代的”

读者:陈老师好,谢谢您和梦茜导演,我记得第一季《千里江山图》,我看过之后没过一年故宫就举办了那个展览,看过之后觉得特别震撼,我对中国书画本来是完全不太看的,经过这期节目之后,包括那个展览,我特别感兴趣,现在也看了很多书法,包括中国画的书籍,我现在也在学习书法,非常感谢您这个节目,把我引领到一个全新的领域,让人有一种还想再活五百年,再学一些这些东西的感觉。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今年疫情原因,拉斐尔的展改成线上的方式,我刚刚看节目也有一个展现是三维墓室的方式,我想问您一下,作为一个业内人士,您怎么看待全新的媒体做展览的经验?因为我个人看起来觉得更清晰,细节更好,但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其他的损失。

陈丹青:先回应你第一个问题,要是《局部》居然让你从此开始喜欢中国的绘画、书法,我太高兴了,因为有一个点我可以很认真地说,《局部》里头传达的其实是爱国主义教育——如果我敢说是“教育”的话。现在我第一次全部讲中国的北朝壁画,也是一个爱国主义教育的一个项目,这是一句大话,我不喜欢用大话,但是我愿意用在我《局部》的一部分节目当中。因为很简单,你爱国,很好,你爱什么你知道吗?很多人其实不太知道他爱中国的什么,他根本都不知道有过这样的艺术。OK,我很高兴。

《局部》拍摄现场,意大利卡斯蒂廖内奥洛纳洗礼堂,陈丹青在用手机拍摄壁画

第二,你说线上展览,拉斐尔这些,我没有什么意见,人类一旦有一个新的媒介出来,他想到的第一步就是把过去的艺术再用新媒介来表达一次。当有了印刷术以后,有了现代印刷术以后,有了digital技术出来以后,人类又会翻回去把所有电影、音乐、文学、绘画想办法再用这个媒介来传播,这是人类的天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已经到什么地步?我已经根本不看画册,我要是看画册会有一个很本能的(动作),有一个画面看不清,我就想拿手把它拉大(笑),这就是新媒介给我的改变。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媒介怎么折腾,将来还会有更先进的媒介出现,但永远不会取代你站在这件作品面前的感受。就像我刚才带大家下地狱一样,进入徐显秀墓的下面,进入那个不大的、像馒头一样的空间,这是任何媒介不可以替代的。将来三维出现,你戴上一个什么东西像亲临其境,那都是二手经验,一手经验是不会被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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