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兰导演的电影《星际穿越》中,墨菲最终意识到书架后面的幽灵其实是身陷五维空间的库珀,这像是这部电影的隐喻:所谓幽灵就是人类自己。所谓神秘主义中的幽灵在电影中的现实最终可以诉诸“五维空间”中产生的现象,因为维度不同,看到问题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幽灵是什么”这个问题贯穿到电影的尾声部分,诺兰的这部电影虽然是带有对未来想象的科幻电影,这种想象的基础却又是理性的,在电影背景中的物理理论都是现实世界中正在推进的理论物理成果,比如:相对论、量子力学、黑洞、虫洞理论等。诺兰科幻电影脑洞大开的异想天开和电影中的幽灵无不以现实为基础,这两者最终穿越星际回到地面。如果说艺术家的脑洞所代表的想象力是建立了两点之间的跳跃关系,那么哲学家和科学家则以严谨的科学精神探索两点之间如何形成线性关系。
艺术家的工作具有非理性的非常规性的特征。2012年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这样说道:“人类在正常思维和逻辑和探索方式以外,需要超常规的、非理性的、调皮捣蛋的思维,有时候创造力是在不常规里面出现的,就像有的大学让学生有一天是可以做坏事的,需要超常规思维里面这种创造力。当代艺术有这样一个作用,人们做各种各样的实验。”艺术正是一种思想实验,而这种思想实现最终视觉呈现的转化过程中成为一个理性的工作,艺术工作者在将脑洞大开的想象力转化为物质化或者视觉化成果中必须依赖于艺术创作中的技术因素,所以这种从非理性到理性的回归是必然的,就像诺兰电影中对于幽灵的认识最终回归到借助理论物理的解释。从A到C之间的跨越艺术家可以选择出若干种路径,这其中可以有非理性的因素,而落实到具体的作品中时,必然是从A到B再到C之间线性的跨越,作品的想象力本身之外需要依托于合理的过程,那么非理性和理性结合的艺术创作才真正意义上完成了。
因此,艺术家的工作具有非理性和非常规的特征,而科学家的工作具有理性和科学的特征,这两者的关系就像是构成人类大脑的左右脑,单独某一个部分并不构成完整的大脑,只有当两者结合并且均衡时才是健康的大脑。艺术与科技的关系单纯来说应该也是这样的关系,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工作又有其相似性,比如经验的总结,艺术家经验的叠加形成传统,而科学家的经验叠加产生科学理论,他们的工作面向过去时成为了从个人经验到普遍经验的上升,而面向未来时,艺术家想象未来,科学家负责通向未来,他们的工作又全部指向未知。艺术家与科学家的思维方式不尽相同,而在面对世间进程中的文明的走向是所面对的问题却是一样的:如何面对已知和未知。
艺术与科技的相遇是脑洞与幽灵的相遇,艺术构建脑洞,科学解释幽灵。从艺术史和科技史的发展线索来看艺术与科技是同步发展的。艺术提供观看世界的方法,科技解释所看到的世界背后的本质。比如西方艺术史中解剖学和素描之间的关系,早在古希腊时期人们解剖动物以此希望探求真实的世界,与此同时通过绘画记录解剖结果,记录的过程中素描产生了,早期素描的诞生与医学解剖紧密相关,医学解剖对于人体结构的科学理性的认识最终反馈到绘画中使其趋于科学严谨,所呈现出来的结果是写实的,在素描产生的过程中艺术与科学的关系可见一斑,解剖学使得绘画具有客观和理性,透视法的产生更进一步促使观看方式和绘画方式的客观和理性,而在此过程中绘画的记录对于解剖学发展提供了依据。从西方艺术史来看,在艺术与科技之间建立起桥梁的是宗教,科学视角帮助艺术家呈现真实,而宗教将绘画带向想象空间,由此西方绘画在古典时代所呈现出的真实是超越于现实的真实,从14世纪的文艺复兴到19世纪浪漫主义的漫长发展过程中绘画呈现出“客观的真实+想象的真实”的基本面貌,科技在此过程中奠定了绘画的科学理性客观的基础,即通俗所讲的写实绘画,而围绕着宗教所产生的文学和神学的绘画题材又把绘画的写实推想到想象领域。19世纪印象派的产生得益于摄影术的发明与光学理论,这一次科技的发展根本上推动了艺术发展。
印象派之后艺术观念与技术的更新伴随着战争和科技的发展,而战争本身却也是科技的发展动力之一,艺术如同其他领域一样从宗教与神学领域,以及贵族阶层中剥离出来回归到艺术家个人营造中。整个现代主义发展线索中所产生的艺术观念几乎超越了之前的总和,两次世界大战与两次工业革命无疑是根本性的推动因素,战争与科技推动政治和经济变革,艺术的变革在其中在所难免,二战之后虽然没有世界性的战争发生但是冷战产生了,冷战虽然没有了热战的激烈程度,然而在军备和航天竞争的过程中科技同样迅速发展了,甚至这种发展程度超越了以往世界大战所带来的驱动力,而冷战对于艺术的推动不在冷战本身,无非意识形态的对立影响到了艺术表达,在冷战阶段世界格局形成两大阵营的对抗,这种竞争与对立导致全面的保守主义。冷战结束之后的九十年代世界才开启全球化进程模式,苏联解体之后两德统一,区域性世界组织出现,比如1991年12月,在原欧共体的基础上,其成员国在马斯特里赫特首脑会议通过《欧洲联盟条约》,1993年11月1日《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正式生效,自此欧盟正式诞生。国际政治层面走向区域性全球化,同时在文化领域进入到全球化背景中的多元文化时期,同样也是1993年,《外交》夏季刊发表了哈佛大学著名教授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一文,之后1996年亨廷顿出版了《文明冲突和世界秩序重建》一书,系统地阐述了他的“文明冲突论”。所谓“文明的冲突”预示着全球文化多元的同时产生的冲突也是未来根本性的,亨廷顿所提出的这一观点恰恰是对于冷战后国际局势的预判,之后全球化的进程中所产生的局部冲突无不印证了亨廷顿的判断,尤其发生于美国的911之后的恐怖袭击导致的全球反恐与中东持续的局部战争,更加印证了这种“文明的冲突”的预言。冷战之后的全球化伴随着文明的冲突而来,同时科技发展从冷战时期的军事科技和航天科技向民用层面倾斜,正是这两者促进了艺术与科技的关联。
全球化首先是经济与政治的全球化,由此促使科技作为生产力发展的驱动力迅速发展,全球化的层面是一个递进关系,经济全球化促使政治全球化,由此促使科技全球化,最终在意识层面的全球化中产生文明的冲突,冲突之外又有共同经验的产生,比如消费文化,可口可乐和肯德基这样的国际品牌产生,消费主义背景下的科技经验和文化经验成为了共同经验,比如诞生于1994年的万维网在今天媒体和信息的时代扮演的角色就可见一斑,通讯和交通技术的发展依赖于大的科技发展背景,而这些无疑又是反过来促使全球化发展的动力。科技全球化之后的信息全球化改变了艺术的面貌,仅仅以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历程就可以看出,中国当代艺术从八十年代末到今天的发展历程无不得益于全球化进程。综上可以看出在从冷战到全球化的过程中科技对于艺术的推动是间接的,全球化早期与其说是文明冲突不如说是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这一词语时常被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处于全球文化交流的文化工作者引用,将文化碰撞作为内容,同时科技手段作为媒介,这是全球化伊始艺术与科技的之间关系。这种关系中包含了内容和形式,思想和方法,观念和技术的关系,总的来讲科技作为媒介出现,从艺术家白南准在1960年代的电视机系列作品,以及同时代安迪·沃霍尔的影像《帝国大厦》等作品,这些作品中科技手段仅仅是作为媒介出现,这一变化延续到九十年代依然如此。
将我们的视角回到中国,张培力在1988年创作了中国第一件录像作品,因此被称为“中国录像艺术之父”,1996年的秋天,邱志杰和吴美纯在母校中国美术学院策划了“现象·影像”录像艺术展”。中国美术学院与录像艺术的关系如此紧密不得不提到德国的教授阿尔尼斯·密斯卡和他的“艺术频道“项目,正是他在浙江美院的交流使得国内的人们才真正看到了动态的录像艺术。正是基于录像艺术的交流、创作和展示,之后中国美术学院在2001年9月院建立了新媒体艺术中心,在之后2003年新媒体系,而这个专业是中国第一个以新媒体艺术为教学方向的专业系科,2010年由新媒体系、综合艺术系、艺术策划系整合而成也是中国第一所当代艺术学院。
由上可见艺术与科技在长期艺术史发展中是一个相对分割的关系,科技创新促使艺术媒介更新,这两者是一个相对分割的关系,艺术家并不直接表现科技思维,与西方早期素描到文艺复兴时期不同,学科的细化使得达芬奇这样既有科技创新能力和艺术创造力的艺术家分解为两个专业背景。艺术家解决艺术问题,科学家解决科学问题,这两者的关系变得清晰可见。艺术家使用科技作为媒介,科学家喜好艺术,艺术成为了想象力的补充部分,比如在《爱因斯坦与艺术世界》一文中这样写道:“在爱因斯坦看来,科学和艺术之所以是相通的,还在于两者都要以丰富的想象力为心理背景”。由此来看,达芬奇正是把这两种想象力结合在了一起。以及通过两次工业革命与科幻电影以及科幻小说的诞生来看,艺术家的想象力从宗教和神话想象转入到未来和科技想象,正是同一时期印象派对于画面的描绘从以往的客观写实转入到印象写实,科技作为媒介的丰富性,不仅仅只是作为材料出现而同时改变了艺术观看和呈现的方式。
从技术角度来讲,科技与艺术在长期共同发展的过程中前者是后者的媒介,进而前者改变后者的形态,可以看出艺术相对来讲被动的状态。当科幻和印象派出现,科技和未来成为了艺术的描述对象,艺术家主动尝试呈现科技和未来图景。在九十年代开始的全球化的背景中,科技比以往大大向前推进了,此时的科技强劲程度使得艺术家无法忽视科技作为描述对象和应用对象的存在,大型科技企业的产生也为艺术与科技的结合提供了有利条件,比如乔布斯所主导的苹果公司对于设计和艺术的重视,又比如建筑设计领域,雷姆·库哈斯和扎哈·哈迪德这一代的建筑设计师同样活跃于九十年代至今,设计在科技和艺术之间成为桥梁,而在此之后艺术与科技的关系从实用转入到纯艺术的探索,在全球化,科技巨头,以及当代艺术这三种浪潮推动下,艺术与科技的结合真正从形式,技术与方法层面转入到内容,观念与思想层面。
艺术与科技的浪潮由此看来不是近些年的产物,而在此之前,艺术与科技漫长历史的交汇与融合,才使得今天关于艺术与科技的讨论不局限于形式本身,在录像艺术之后,新媒体与跨媒体之后出现了更为深入的艺术与科技的探讨,比如“奇点艺术”、“生物艺术”以及“数字艺术”。在数据和屏幕随处可见的今天,科技已经更为深刻的改变了人的视觉方式,从屏幕到虚拟现实,从二维动画到三维建模,从机械到人工智能,这三种转变则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而这三种不可触摸的形态转换中数据成为了工具。同时这种变化再放置到更为开阔的互联网公共空间和全球化背景中,艺术与科技最终交汇和融合产生了。艺术家从描绘和刻画者转变为编辑者,这种身份转换到途径中技术训练成为必要前提,艺术家对于科技的体验不再是直接的使用者而是学习者,于是我们不难看到今天活跃于艺术与科技领域的年轻艺术家与以往巨大的不同,他们不再是技术的直接拿来使用者,在艺术教育中他们成为了最新技术的学习研究人员,正是艺术思维训练和科学思维训练的结合,使得艺术与科技融合的过程中艺术家产生了本质蜕变:他们仿佛回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成为了达芬奇那样的艺术家和科学试验者。
回到最开始诺兰的《星际穿越》,与梅里爱《月球旅行记》的纯粹想象不同,诺兰在自己的电影中穿插进了大量的理论物理概念,从媒体可见诺兰邀请了曾经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基普·索恩担任物理顾问,可见诺兰对于未来世界想象是基于科学的,诺兰的脑洞最终解决办法是通过科学家基普·索恩来回到现实中的依据,基普·索恩某种程度上就像是电影中的“幽灵”库珀,在看似神秘主义的幽灵背后找到可以科学解释的依据。
今天艺术与科技的浪潮中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关系同样如此,艺术家不再仅仅满足于使用技术手段,而是尝试在艺术观念中用科学思维解决其合理性,又或者思考科技本身。艺术家的脑洞与科学家的脑洞结合所呈现出的艺术与科技就像是诺兰电影中的幽灵一般,曾有影迷问诺兰电影中的幽灵背后是人,那么人的背后是什么呢?那么综上所述艺术与科技的融合是否可能成为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