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是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直到今天,他的魅力和热度依旧没有消退。他的名字和面容被人们记住;他的作品出现在各大博物馆的墙壁和时尚单品的表面;他的名言警句成为了追梦人的信条。
可以说,在瞬息万变的艺术界,安迪·沃霍尔依然是现当代艺术与流行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偶像人物之一。
那么,应该如何去看他的作品?
我想从名人效应和波普艺术的角度去分析,很多人都做过了;那么,我想用“讽刺艺术”的角度来看看安迪·沃霍尔的艺术。
讽刺,也可以说反讽,英文irony,指的是一系列事件的实际结果与正常或预期结果之间的不协调。我们在很多文学作品和视觉艺术中,都可以广泛地观察到这种讽刺的存在。
而安迪·沃霍尔在他的艺术里,处处可以看到讽刺以及它对其艺术语言的影响。他通过打破传统的游戏规则,融入流行文化和创造艺术的歧义,形成了波普艺术的讽刺意义。
他的讽刺手段,不仅可以应用于艺术世界,而且适用于我们社会里的许多文化景观。
在20世纪50年代,安迪·沃霍尔成为了一名广告插画家,他给女鞋、香水、蛋糕设计过插画,(如上图)这段早期的职业生涯给他后来的艺术风格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很快,沃霍尔就进入了纯艺术的圈子。
波普艺术于五十年代末在美国出现。在当时,波普艺术是对争霸了美国近十年的抽象表现主义的一种反应。包括沃霍尔在内的许多波普艺术家都认为,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者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太脱离观众,他们宣扬的艺术理念与普通公众过于疏远,似乎只有高级专业的艺术界人士才能理解。
简单点说,波普艺术家认为50年代被学术界吹捧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脱离了群众,让艺术变成了小部分艺术精英的玩物。所以,他们制造了另一种形式的艺术——波普艺术。从字面上理解,波普(pop)就是流行的意思,因此波普艺术也是如它的名字一般容易理解,是以流行文化的形象和消费主义的观念为基础,目的是向更广泛的观众提供平易近人的艺术。
因此,从发生的状态上来说,波普艺术整体上是一群艺术家对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讽刺。
抽象艺术强调绘画的行动性,强调绘画行为和绘画结果的独一无二性,强调艺术家作为主体的绝对意志;而波普艺术则讽刺了这些自以为是的艺术语言,宣扬艺术的结果而非过程,赞美消费主义和市场经济带来的大众传播,弱化艺术家的“天才式”的神秘感,而强调艺术的简单和愉悦。
沃霍尔无疑成为了波普艺术的代言人,他既懂得包装自己,也明白市场的喜好。他聪明地将广告的概念应用于他的艺术形式之中,利用消费品,名人,新闻故事和重复的图像来突出“大规模生产”的概念,与从前传统艺术和抽象表现主义追求的艺术品理念完全相反——艺术品不再是仅此一件,独一无二的了,艺术品也可以变成大规模生产的产品。
总体上看,沃霍尔从艺术执行的角度,和艺术内容的角度,都在模糊高雅艺术与普通商品之间的界限。他在油画布上复制了各种象征美国商业产品的形象,如金宝汤罐头和可口可乐瓶。他让不断出现在电视和公众视野里的流行人物变成了绘画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图像,如《金色的玛丽莲》和《12个猫王》,仿佛这些名人本身也是被大量生产出来的。
如果说,1917年,杜尚用一只陶瓷小便器定义了什么是“现成品”艺术,那么,四五十年后的沃霍尔就把商品和名人的形象也纳入到了“现成品”的范围之中。流行的形象和这些形象背后包含的意义与价值也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商品,可以被采用和转换。
他讽刺艺术的高雅和原创,尤其是被美国“行动派”画家们追捧的绘画行为和绘画意识的独一无二性,即使沃霍尔精心地手工绘制了一些作品,他也完全不想强调和鼓励所谓的艺术家那双充满荣誉的双手,但他一直在强调艺术家的心灵和头脑。以至于后来发展成为沃霍尔的众多咒语之一:“艺术,最重要的是一个想法,而不是它的生产”。
沃霍尔非常懂得广告图像的影响力:图像重复的次数越多,曝光力度越大,就意味着广告图像对人们的影响越深远。人们看到这些图像的次数越多,人们反而会对这些形象变得越来越不敏感,最终成为一种潜意识和习惯记忆。
沃霍尔用这样的方式处理自己的作品,反反复复地使用一些重复图案:花朵,香蕉,罐头,明星,车祸现场。以至于他的作品让人感到熟悉又遥远,视觉上讨人欢喜,但情感上又谈不上扣人心弦。
沃霍尔的艺术是一种讽刺,和刻意为之的杂糅。
艺术家很少提及他的作品背后有什么存在意义或是内容的隐喻。沃霍尔说,“你看到的什么就是什么。”留下一种作品意义的暧昧存在,因为他的目标受众是所有人,因此沃霍尔的艺术也接收每个观众自己的解读。
具体来说,安迪·沃霍尔用来制造讽刺艺术的策略之一就是打破常规。
他打破了几千年来艺术创作的重要原则,即艺术家的双手是艺术的精华。这种对于艺术手工艺的期待,和艺术家本人的渴望一直以来都统治着艺术史;尤其表现在绘画和雕塑上。
当人们亲眼看见一幅透纳的风景画时,脑海里就可以想象得到艺术家用指头蘸取颜料,在指甲缝中都充满绘画痕迹的行为;仿佛每一幅透纳的画作都延续了一部分艺术家本人的灵魂;而拥有一幅透纳的作品,似乎也意味着可以触及一小段这位为被艺术史歌咏的伟人片段。
而随着摄影的出现,随着各种视觉复制品的流传,本雅明定义的艺术品的“灵光”消失在了机械复制的时代。
而生长在这种机械生产、商品市场和大众传播时代中的沃霍尔,深知这种艺术的现代性,其存在状态,和理解危机。于是,沃霍尔将艺术的执行与艺术的概念分离,证明了艺术家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个艺术家是否真的用自己的双手去制作一件作品,这个行为本身已经不再是决定一件作品的原真性的关键因素;而这个艺术执行上的概念革命,就是使得二十世纪的艺术与之前所有的艺术都不再相同的根本原因。
沃霍尔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是《金宝汤罐头》,它已经成为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必看作品之一。它包含三十二个小画布,每幅画面都描绘了一个独特口味的金宝汤罐头:经典番茄汤,鸡茸蘑菇汤,传统豆子汤,等等,代表了当时这个著名食品公司在美国市场上提供的三十二种不同口味。
值得一提的是,这套罐头汤画的完成是早于安迪·沃霍尔开始使用他标志性的丝网印技术的;就是说,这套作品还是他手绘完成的。
但是制作过程依然有别于传统绘画。沃霍尔他从商业照片中得到汤罐头的图像,然后使用了投影仪,把这些汤罐头的图片放大到画布上,接着他按照投影的轮廓,依葫芦画瓢地画出了每幅罐头,于是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没有艺术家发挥,而充满了机械复制效果的绘画。
所以说,沃霍尔不仅是将日常用品、消费品的形象提升到了艺术的高度,而且用独特的眼光评价了一些我们通常甚至不认为值得注意的对象。形成了一种对于传统艺术眼光的讽刺。
有趣的是,虽然真实世界里这样的受损的罐头是卖不出去的,但是,关于受损罐头的绘画作品却在沃霍尔这里获得了巨大的价值。这种讽刺并不是无法理解。面对超市货架上玲琅满目的商品,我们大多数人无疑会避开购买任何与标准不同的商品;但是,艺术品毕竟不是纯粹的商品,它的独特个性完全决定了它的吸引力和经济价值。
在1962年7月,安迪·沃霍尔在洛杉矶的费尔斯画廊(Ferus Gallery)第一次展出他的《金宝汤罐头》。这件作品马上受到了巨大的争议,得到了一系列的批评。
例如,费尔斯隔壁的一家画廊,就在展览举办的当时,在自己的画廊中提供真实的金宝汤罐头,并以60美分3罐的价格出售,意图讽刺沃霍尔的绘画。他们试图评论沃霍尔艺术中的商业主义,结果讽刺性地帮助到了艺术家和其作品的宣传。以他们为代表的一批嗤之以鼻者,完全看错了沃霍尔在这幅作品中试图触及的点,并用自己的嘲讽行为,引起了更大程度上的关于消费主义的讽刺。
在其他使用大众消费品形象的沃霍尔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类似的讽刺,例如《Brillo肥皂盒》和《可口可乐瓶》。艺术家艾伦·卡普罗(Allan Kaprow)在1989年曾说过,“通过重复《金宝汤罐头》和《Brillo肥皂盒》的形象,以及出售这类作品可以被无限重复的图像,沃霍尔强调了艺术的商业作用,并且暗示性地破坏了由传统艺术家制造的,所谓的精神上的纯洁浪漫”。
同时,沃霍尔的作品在选题上也代表着一种平等观念。过去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都在强调神迹和偶像的形象,似乎只有一种被普世价值承认的真善美才有资格被画进一幅画中。而沃霍尔则不这么看。他曾经就谈到过可口可乐的伟大,它是一种平等的饮料,街头的工人和美国总统喝的可口可乐都是同一个味道。
很多时候,这种由可口可乐的平等价值观所带来的思考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的观点。例如,试问美国这个国家有什么优点?答曰:美国开始了最富有的消费者与最贫穷的购买者之间的相同之处——全世界的可口可乐都是一个味道,没有钱可以让你买到更好口味的可口可乐。然而,现实是讽刺性的,喝着同样可口可乐的人们,还是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这种附加在商品之上的民主臆想本身就揭示了消费主义的讽刺意味。一般来说,消费和广告鼓励人们,你所拥有的钱越多,所购买的商品就越好。但是,在如可口可乐的广告理念里,没有钱可以让你买到更好的可口可乐。富人可能在小一阵子中,会感到他们的脸上有一点儿不光彩;但是,穷人们却可以因为假想着自己和富人拥有同样的生活滋味而感到片刻的精神麻醉。但是,人人都知道,这只是商家利用广告向人们展示的一种意淫。
就像是可乐瓶子在广告中的不断重复一样,后来的安迪·沃霍尔把丝网印技术纳入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式中来,允许他一遍又一遍地影印相同的图像,告诉人们这是批量生产出来的视觉幻象。但是,这些艺术品却和可口可乐本身并不完全相同。
虽然可乐瓶的图像可以无休止地印下去,但是,由于丝网印刷技术的性质,没有两个图像是完全一样的。人们经常可以在他的丝网印刷艺术品中发现的油墨的污迹和印刷错误。而这些“污点”又讽刺性地增强了这些大批量生产的“人文因素”;而真实世界里的艺术收藏者,恰恰又因为这些渺小的人文因素而感到趋之若鹜。
所以,我们说安迪·沃霍尔是讽刺的:他的艺术是讽刺的,人们对他作品的趋之若鹜更是讽刺的。
他是一名熟练的社交高手和宣传大师。他一直都想做个明星,对媒体的力量深深着迷。同时,他也巧妙地在传媒时代构建了他的个性和神秘面纱。沃霍尔的成功还得益于他的模糊与暧昧,和蓄意制造的神秘感。
策展人亨利·盖尔扎勒(Henry Geldzahler)曾评论过沃霍尔创造自己神秘形象的成功,并声称,即使是沃霍尔二十多年的亲密朋友,也和普通大众一样,对沃霍尔的创作意图和作品意义充满了疑问。事实上,沃霍尔一直否认他的作品背后存在任何的意义。他对自己和他的工作始终坚持一种含糊不清的态度,在视觉上保持着一种毫无情感的表现。而这些暧昧与神秘就使得他可以一直吸引观众,让人不可抗拒地反复研究他,媒体报道他,民众讨论他。于是,用一句英国史学家贡布里希的名言来讲,“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
事实上,沃霍尔把自己的工作室命名为“工厂”也是讽刺的。沃霍尔在“工厂”里创作艺术品,用丝网印刷复制图像。社会名人被频频请到他的“工厂”中去,带来了媒体的关注和社会的曝光,形成了暧昧的广告效应。而从“工厂”中走出去的艺术品,也带有着这种偶像、明星、公众人物的商标光环,受到市场和收藏家的追捧。沃霍尔用他的作品和执行方法展现了他对于个人形象与艺术意义的模糊性处理,并邀请全社会赋予关注,揭示了自由解释的可能性。
尽管沃霍尔一直否定在他的作品中存在任何的隐藏意义,但人们还是津津乐道于他抵赖隐藏意义的讽刺意味。他通过创作消费品的重复图像,展现了艺术的“脱敏作用”的这一主题,批判性地揭示了批量生产时代里人们对于事物和形象的麻木效应。通过使用讽刺的表现手法,选择不被看好的日用品作为艺术主题,故意突出低质量的印刷效果,安迪·沃霍尔模糊了高雅艺术和大众消费的界限。
虽然他的艺术可能并不适合每个人的口味,但是,他改变了人们对待艺术生产方式的看法;同时为机械复制年代里产生的艺术作品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解读视角。一方面,安迪·沃霍尔的作品讽刺了所谓的高级艺术之于精英的排他性,希望艺术能更广泛的被观众接受。另一方面,他的作品和人生充满的讽刺似乎也适用于整个艺术现状。尽管他一直强调其作品背后没有意义,但人们却可以通过自己的解读分析出自己想要的各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