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一所大学几乎都有通识教育。举凡政治、经济、历史、哲学、语文、化学、物理等,都有包含。通识意味着基础,指的是那些最简单而普遍的东西,面向大众的,应是人所共知的。
在绘画上,通识就是素描。素描是最基础的绘画形式,一个人没有三五年的素描功底就上手作画,可以用一句老话来形容:“没学会走就想跑。”
然而很少有人认识到,通识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通识也即常识。说到“常识”,很难不让人想到美国独立运动中那本带有煽动性的书,作者名为托马斯·潘恩。在《常识》一书中,他指出了这一点:保障人民安全是政府的目的和存在意义,同时,政府必须尊重公民的自由——这一点在今天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常识,在当时受英国殖民的美国却带有很强烈的革命意味。
因此,这也为“常识”或“通识”染上了否定现状的色彩。
想一想,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强调通识也就明白了——在没有通识的时候。一般来说,通识教育针对的是新手,或者低幼群体。
所以当你一走进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新通识”展览的现场,你就会看到一个视频,视频中画家宋拓在那里教人画牛,寥寥数笔,一头简笔画的牛便栩栩如生。我有一种置身在儿童绘画兴趣课上的感觉,简直忍不住想跟着绘画老师的笔触学习画牛。这种奇妙的错觉,甚至令我想起小时候学画画的场景。
在展览前言中,策展人王亚敏写道:“如果说,抛开具体争论,素描是某种相对古老艺术系统的普遍的语言能力,那么,今天的艺术系统的‘素描’又是什么?”
这是一个好问题,然而他没有给出答案。不可否认的是,有时候问题本身也是有力量的。如果你仔细阅读这段文字,会觉得那充满了数字化时代的焦虑,因为的确,数字化冲击着我们的绘画方式,将我们已经建立的基础冲刷殆尽。所以才会有那个问题。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展览现场,每个人又会有不同的解读。
在我看来,整场展览都带有某种反讽的味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反讽是出于获得自我快感,但也有一些时候,反讽意味着一种不同形式的爱,那是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爱。我觉得这里的反讽是属于后者。
比如有一幅艺术家李然的画——刘备、关羽、张飞骑着快马离开,有人(应该是张飞)嘴里说着:“大哥,没有知识分子咱们照样干。”这句话有很多字面背后的信息,即艺术家假设了三顾茅庐是另外一个结果——诸葛亮拒绝了刘、关、张。它带我们进入到关于“通识”的最本质的内涵:知识。这句话看似是在反讽“肉食者”和“知识分子”的问题,但在这种展览场景之下,就变成了对素描缺位的反讽。
将之转译到绘画的场景,其意思就是:“没有素描我们照样可以画。”
问题是,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艺术家本人其实也不以为然,所以你会看到最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幕:这幅画旁边现场展示了多幅素描稿。
伟大的工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杰作的诞生更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没有知识分子,“匡扶汉室”完不成(当然最后有知识分子也没能完成,这是时代使然);没有素描,绘画或许也并不会是另外一种别开生面。
过去,素描是我们踏入绘画领域的第一步。它几乎是不可省略,不可或缺的,同时也是最具有学术意味的。但也因为其学术门槛,素描展并不容易看得懂,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它的表达是细腻无声的,就像是超声波之于海豚,素描展的声音只有那些少数感受到绘画妙趣的人才能感觉到。否则只会走马观花,最后印象很淡。
由此,这场展览就成了一场带有当代性的实验。实验的结果并不友好,它说明学术仅仅是一种独白,艺术家探讨了很多问题,批评家写了很多文章,策展人奔走于各个展览现场,但又有多少不是自说自话呢?就像这场展览中,李然在《另一个他者的故事》中扮演的艺术家在视频中的独白一样。
所以这场展览就像是对过去时代的缅怀,因为绘画变了。这让我想起展览现场李青的作品,他在所有作品上都蒙了一层青色。你可以说这是艺术家的自恋(无限放大自己名字中的那个“青”字),但你也可以说,我们终将要面对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艺术世界,现场不过是一种预演或揭示。比如前不久引发艺术圈和资本圈震荡的以Beeple为代表的NFT。
不过面对潮流,有人选择大踏步向前,也有人选择回看。前不久我看了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讲述的是一个18世纪的故事,在那个时候,作画有一套传统的程式,艺术家有板有眼,通过对人物的观察与记忆,运用手上的功夫,调动不同的颜料,最后诉诸画布,画家与模特的灵魂也得以复刻。电影散场,我久久不能平静。这让我想起那些和绘画有关的日子,由于长久的观察,我爱上过一个石膏。多么原始的爱情,多么美好的事物。我们不禁要问,艺术真的变了吗?那个新通识真的会到来吗?那即将到来的新通识,还会有那些原始而美好的感情吗?
供图/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