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面对一幅抽象画,看到的是什么?色彩、线条还是带有节奏感的音符?抽象画拓荒者康定斯基的答案是:“有一种艺术,不再是重现物质世界,而是通过抽象几何形状的和谐与不和谐,以及色彩的力量,与观众进行一场视觉上的精神共鸣。”
看完上海西岸美术馆和法国蓬皮杜中心推出的“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展览,的确让人找到了一些共振,那些不明意义的绘画符号,伴着创作者崎岖的人生,似乎让人看到了一些藏在画布背后的东西:那是康定斯基渴望展现内心,却又不甘束缚的表达,也是理性思考的大脑与热爱艺术的心灵的碰撞,他创造的“抽象绘画”概念推动了20世纪及21世纪的艺术发展,被写进了历史。
半路从艺
1866年,瓦西里·康定斯基出生于莫斯科一个富裕的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对绘画和音乐的兴趣深深植入内心。但在30岁之前,他从未接受过专业的艺术教育,也从没想过会成为一名艺术家。这时,学习法律和经济出身的康定斯基在大学教书,还经营过一家印刷公司,生活平静而富足。
他第一次感受到艺术震撼来自于去观看法国印象派展览,那次在莫斯科举办的展览中,康定斯基看到莫奈的《干草堆》,他没有立刻认出这幅画的主题,这使他感到非常迷惑和惊奇。另一次,他在莫斯科皇家剧院观看了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全新的编曲深深地震撼了他,让他第一次有了“听到画面”的感觉,日后康定斯基打通音乐与绘画的界限,正是这场音乐会带来的启蒙。
1896年,康定斯基30岁的时候,他决定放弃教职,成为一名画家。他职业生涯的转变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人生,还有整个艺术史的进程。
康定斯基的画家生涯始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慕尼黑,进入美术学院学习。在慕尼黑,他感受到了绘画的生机,这里诞生的“青年风格”与反学院派的法国“新艺术”运动遥相呼应,年轻人憎恶虚伪,热衷于美好的画面。
在这个时期,康定斯基接受油画、雕刻训练,尝试各种艺术形式,就像一个孩子充分体会着色彩带来的愉悦。他喜欢描绘户外的景色,忠于光影带给眼睛直观的感受,画面中干燥的黄土路面和云朵投下的影子,明显带有印象派的气息。除了画风景,骑士和俄罗斯民间传说也出现在康定斯基的画中。受到浮世绘风靡欧洲的影响,康定斯基研习了版画技术,尤其是木版画的创作。他也绘制蛋彩画,在深色背景上平涂大量彩色区域。无论是木版画还是蛋彩画,看似毫不相关的艺术风格其实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将图案平面化、分离色彩区域,这些都为康定斯基日后的抽象画创作做了铺垫。
在展览的第二部分“初始:技艺研习”板块,我们能看到康定斯基这一时期的作品。1904年,康定斯基与第一任伴侣布里埃尔·蒙特开启了穿越欧洲、远抵突尼斯之旅,展览中这幅《突尼斯街景》便是旅途中的创作。他充满活力的笔触和明亮的色彩让人联想到后印象派的风格,他认为比起物体的形态本身,我们的记忆记录的更多是物件的颜色。
1906年创作的纸板蛋彩画《歌》也是这一时期令人瞩目的作品。画面中绘有色彩鲜艳、有着装饰图案的长船,船夫身着俄罗斯传统服饰,水面和倒影用点块状的色彩表现,显示了康定斯基对民间艺术的兴趣。
走向抽象
康定斯基对画面的探索并不止于这些。1908年夏天,他与妻子来到一个山水环绕的巴伐利亚小村庄——穆瑙,继续他在户外的创作,与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画家朋友。
这个短暂的夏天对于康定斯基来说是一个关键时期,在这个充满活力的集体创作氛围中,康定斯基意识到,色彩可以与形象分离开来,描摹现实并不是绘画最重要的功能,展现画家的内心才是。这也许与康定斯基在旅行途中见过高更和马蒂斯的作品有关,高更和马蒂斯对色彩的运用和超出物象本身形态的描摹,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喜——他善于发现别人创作的与众不同,并从中得到自己的体悟。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康定斯基的画风逐渐转变,他的点、线、面不再如学校教授的那样,也不再像他的眼睛看到的那样,风景画中的景象被简化成基础形状,而色彩更加高饱和,这意味着康定斯基已经摆脱具象的束缚,开始走上抽象之路。
这之后的几年,康定斯基喜欢描绘骑士主题,虽然骑士的形象并不仅在这一时期出现。在展览的第三部分“穆瑙:抽象的突破”中,可以看到几幅骑士主题作品。创作于1909年的《即兴Ⅲ》表现了一位骑马跨越障碍的骑士,画面中的人、马和建筑只用极简略的线条勾勒,马匹正要一跃而起,背部高高拱起,马上的人努力向前倾着身体,画面左上方一弯硕大的新月挂在玫瑰红色的天空,画面充满鲜明而激烈的色彩,艺术家使用对角阴影线填充颜色,增强了整幅画面的动感。
如果说《即兴Ⅲ》还能轻易分辨画中事物,那么创作于1911年的《印象Ⅴ:公园》则很难看出画家的意图——画面中,两个从左向右策马疾驰的骑士和长椅连在一起——在这里,他向抽象风格又迈出了一步:他不再希望描述现实,他想要超越现实。
这一年,康定斯基与画家朋友弗朗兹·马克创办发行了《蓝骑士》年鉴,在这本杂志中,他们精选了收藏的各类物件的照片,没有主次之分、不分国界、不受任何理论限制。在那个以分裂和殖民为特征的时代,康定斯基像勇敢的骑士一样冲破障碍,走向另一条路:他努力争取各种文化的融合,创造出一种通用的语言——抽象。
游牧生活
战争打乱了康定斯基原有的绘画节奏。1914年,一战爆发,康定斯基被迫从德国返回俄罗斯。在俄罗斯的最初两年,他没有画过一幅油画,只画了些更具抽象风格的手稿和水彩。除了遇到了第二任妻子妮娜,康定斯基回到莫斯科的这段生活颇为坎坷:他的财产被没收,生活陷入贫困;失去了小儿子;他的抽象探索被构成主义阵营中的“生产艺术者”们所抵触,他们结成新的创作社团“生产者联盟”,于1921年11月24日签署宣言,拒绝抽象创作。
展览第四部分“俄罗斯:间奏岁月”中的《灰色之中》,是康定斯基返回莫斯科后创作的第一幅油画。混沌的灰色背景给人压抑的感觉,彩色的笔触因为有一些透视效果仿佛悬浮于画面之上,红与蓝、直线与曲线纠缠错落,像是某种搏斗。这幅画旁展示了其习作,明显可以看到一艘载着三个桨手的船的形象,但这个形象并没有出现在完成的作品中,康定斯基展示给我们的只是色彩和不知意义的标记。他的抽象画风经过了漫长的路程,此刻达到了顶峰,一切混乱都在宣示着康定斯基的理念:抛弃形象,抛弃构图,用色彩和笔触表达内心。
在无法继续进行抽象创作的情况下,康定斯基接受邀请重返德国,1922年,他进入位于魏玛的包豪斯学院任教。从1922年至1925年,康定斯基在此教授壁画创作和绘画原理分析。包豪斯自由的氛围使他能够继续尝试抽象创作,并深入阐释抽象理论,撰写了他的第二本理论着作《点线面》。
他在这段时期的作品轮廓分外分明,常使用基本的形状:三角形、正方形、圆形,并借助尺子、圆规等工具作画,让画面呈现出严谨的几何化风格,明显具有理性思考的成分,因此在魏玛这一时期被称为“冷静时期”。展览第五部分展示了这一时期创作的《汇于点上》,大小不同的圆形和三角形被耸立的倒三角形支撑,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一把撑开的伞,甚至是正在发射的宇宙飞船,过于强调几何形状与构图,几乎让人忽略了画面温暖又带有一丝神秘的色彩。
当我们进入这次展览的核心——重建的1922年康定斯基为柏林“无评委艺术展”展览设计的入口大厅,才猛然想起,康定斯基在包豪斯曾主持过壁画工作坊。此刻,康定斯基的画布没有了画框,我们也成为他自由的抽象画面中的一部分。当时康定斯基用水粉颜料起草了五幅底稿,然后由学生转移到绷好画框的巨幅画布上。这些作品中只有准备阶段的底稿被保存下来,妮娜·康定斯基于1976年向法国政府捐赠了这套底稿,希望有朝一日重现这独一无二的场景。墙饰底稿被修复师按照原作记录,进行了一比一原色重建,这是首次在亚洲地区展出。
康定斯基游牧般的动荡生活并没有结束,1933年,包豪斯学院被纳粹势力关停,康定斯基的作品遭到官方禁止,他和妮娜逃往巴黎,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11年。也许是受到巴黎轻松氛围的影响,这一时期的康定斯基完全甩掉了几何图案的包袱,他的色彩变得温暖明亮,并添加了以前作品中没有的新元素,展现出天真烂漫的一面。
展览第六部分“巴黎:成熟时期”的《作曲9号》和《有序堆积》分别创作于1936年和1938年,一些似是而非的形象出现在画布上,一朵花、一根尾巴、一只鸟或是一件乐器,那些线条错落有致,混而不乱,粉色、天蓝色、橙色随处可见,给人明亮愉悦的感觉。此时的康定斯基像孩子般地画画,仿佛摆脱了一切束缚,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聆听绘画
你会发现,康定斯基很多作品的名字以音乐术语命名,如《即兴》《作曲》。康定斯基确实有一种打通音乐与绘画的特异功能,正如他曾经在莫斯科大剧院见到了音乐的色彩,观众站在他的作品前,也需要打通感官,发挥通感,去聆听他的绘画。
在他撰写的第一本抽象理论着作《艺术中的精神》中,这样描写色彩:
黄色具有轻狂的感染力……犹如刺耳的喇叭声。
在音乐中,淡蓝色像一只长笛,蓝色犹如一把大提琴,深蓝色好似低音提琴,最深的蓝色是一架教堂里的风琴。
红色像是乐队中小号的音响,嘹亮且高昂。
纯粹的绿色是平静的中音提琴。
紫色相当于一只英国管或是一组木管乐器的低沉音调
……
1916年,康定斯基创作了《致那个声音》,这幅水彩画被认为是康定斯基为他未来的妻子妮娜的声音而画,康定斯基在见到妮娜之前,曾与她通过电话。画面上彩色的斑点犹如明亮跳跃的音符,而铿锵有力的黑色线条则像极了乐曲的节奏——时而悠长,时而短促,康定斯基像一位指挥,不断变幻着线条的长短和粗细。他曾经写道:“节奏决定了绘画。”或许,真的有一些声音和节奏,指引着康定斯基的创作。
观看了整个展览,还有一个板块没有提到,这就是展览的第一个部分“序:康定斯基的中国及日本艺术品收藏”。第一次看到康定斯基的照片,惊异于他那神似亚洲人的面孔,据说,他的祖母是一位蒙古公主。也许是基因里携带的亲近感,康定斯基毕生都在收集中国和日本艺术品,学习相关艺术知识。例如他收藏的日本“Katagami”复杂织物印花工艺品,中国瓷器绘画图谱,还有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风格的木版画。伴随这些艺术品的还有大量的书籍。康定斯基常常参观专题展览和博物馆,以便让自己打开眼界,他相信,通过在别处探索,他将能够摆脱西方艺术的束缚。
在展览中还有来自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康定斯基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对青铜雕塑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他是否从青铜器的动物图案和繁复的装饰中获得过灵感呢?我们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康定斯基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也是艺术理论家,同时他对音乐、诗歌、哲学、民族学、神话和神秘学均感兴趣,这些丰富的兴趣和经历成为元素,变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无需读懂每一个元素,只需要在它们组成的画作前,与创作者进行心灵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