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0日,刘可个展“我的心即漩涡”在北京壹美美术馆开幕。受到这波疫情的影响,开幕式采用了线上云直播的方式进行。
在艺术家导览环节中,刘可用很快的节奏和干脆利落的语言介绍了本次参展的一些重要作品。思路敏捷、逻辑清晰、直截了当,似乎就是这位艺术家的风格。
99艺术网就此次展览和刘可的艺术创作,对其进行了专访。快问快答式的谈话节奏背后是刘可对于艺术和哲学的深刻思考和熟稔,也让整场对话显得有些“烧脑”。
刘可说,这个既是作品名又是展览名的概念,是对今年三月份在成都K空间的个展“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天都是第一天”的延续。
如果说“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天都是第一天”更多的是对于时间这个抽象概念的思考,那么“我的心即漩涡”则更像是通过能量运动的过程来表现空间中的物质与精神相互对立而又转换的关系。
一边是极具理性思考下的精准的画面结构,一边是感性的内在精神表达,面对和处理不同语境中的各种关系,或者说冲突是刘可抽象艺术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在采访的过程中,刘可多次提到了“对抗”。在他的作品中,感性与理性、完整与残缺、边缘与整体、观看与被看……构成了一个个对抗关系,这种关系既关乎物质,又关乎历史与时空。
受到哲学文本的影响,刘可从观念到作品都具有一定的思辨意味。在刘可看来,哲学文本虽然没有对作品创作产生直接的作用,但却可以促使他思考存在于事物之间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正是他在作品中要去表现和探讨的。
“我其实不太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纳入到抽象艺术的范畴内。不仅是抽象艺术,整个艺术发展到现在,无论从哪种程度上讲,都会变成一个逻辑的末梢。”对于抽象艺术,刘可更倾向于把它视作一个概念。实际上,绝对的抽象是无法被表现出来的,而可以被表现的其实是抽象的变化。
抽象的变化会带来对应的象征关系,即叙事性。通过这种叙事性,刘可介入到了更多的有关当代社会、大众文化、哲学与艺术的讨论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可的抽象艺术超越了抽象艺术的形式本身,是一种对事物本质进行思考和批判的具体的艺术。
99艺术网:如何理解“我的心即漩涡”这个既是作品名也是展览名的概念?
刘可:这个题目与我今年3月份在成都K空间做的一个展览有关。那个展览的名字叫做“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天都是第一天”。那个展览呈现的是一种时间关系——最短的时间和最长的时间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对时间的压制的关系。
“我的心即漩涡”这个展览的名称与展厅里我最大的那件作品同题。在那件作品中,我用了卡尔·安德烈地板的概念。地板是物质的,任何人都可以踩踏,我觉得这个空间(壹美美术馆)里需要有一个这样的平面公共艺术作品。“漩涡”实际上是一直以来,我的理性状态与内在精神的对抗;也是平面的、完整的建构性逻辑,与被破坏的、不完整的逻辑的对抗。我期望在一种对立的关系中,让作品与我自己产生一个能量的循环。
99艺术网:在《我的心即漩涡》这件作品中,为什么要将地板上的一部分挖取出来,放置在旁边?
刘可:地板上的这个缺口其实是一个洞,一个黑色的洞。黑色来自于马列维奇,以及他对于“空洞”这个空间概念的理解。我希望的是,这个洞可以带我们进入到不同于物质空间的另一个空间中;但同时,这个洞又是可以踩踏的,是物质性的,这两者形成了一种对抗的关系。
我将这片黑洞从地板上取出,放置到旁边,是对一个作品所谓的“完整性”的反抗。移开之后,独立的黑洞与不完整的地板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对应了我的心即漩涡这个关系,也呈现了我的创作状态——对于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这个时间概念的延续。
99艺术网: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并开始进行抽象绘画创作?
刘可:我最开始学习绘画的时候,临摹和学习的更多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素描。上大学后,我对具有概括性的绘画形式比较感兴趣。后来成为我研究生导师的钟蔚帆先生,在我本科三年级的时候开了一门抽象艺术选修课,在他的影响下,1998年我创作了第一件抽象艺术作品《抽象1号》,那是一件俯视视角的灰绿色形块作品。
其实当时只是出于一种想要脱离具体叙事情节的想法去做的这件作品。
99艺术网:如果给您的抽象绘画作品进行分期,您认为可以分为哪几个阶段?
刘可:从我最开始接触抽象绘画,就没有把它限定在一个艺术门类中。我理解的抽象绘画,更多的是对于绘画本身、对于物质,以及对于创作关系的连续性思考。
第一个阶段应该是在我研究生毕业之前到2004年之间,这个阶段主要是我对材料,特别是形式,以及画面结构的一个探索时期。
第二个阶段是在2004年之后的三年左右,属于细密绘画风格时期。在这个阶段中,我抛弃以往厚重的材料和相应的技法,用手写的、细密的笔触进行反复地书写描绘,以呈现一种形体的状态。
接着是从2006左右到2012年,这个阶段的创作风格带有一些流动性的线条感,具有平面化特征。
从2012年到2016年左右,我创作了一系列以竖线条为形式结构的作品。这个阶段的作品开始具有更加理性的观感特征,也开始更加注重对结构的建构。
从2018年开始,有了“通道”系列,以及现在的“漩涡”系列。
99艺术网:您的抽象作品中富有很强的哲学性,您是否受到哲学文本的影响?
刘可:我画第一张抽象画与我当时学习哲学是有关系的。我接触哲学是从黑格尔的《小逻辑》开始的,它让我对于关系的建构产生了兴趣。但后来我觉得《小逻辑》的这种建构过于庞大,于是我开始读卢梭的《忏悔录》,想从感性的角度对理性进行一些冲击。后来又读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还有伽达默尔诠释学的一些书。
最近几年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书,一本是齐泽克的《享受你的症状——好莱坞内外的拉康》。齐泽克的“小a的概念”是一个缺口和能量的概念,他认为一个物质能量的缺口在于它的输出关系。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比较大。
另外一本是《极简欧洲史》。这本书从历史学的角度分析了古希腊哲学里的几何学关系,以及包括日耳曼在内的早期野蛮民族文化中的各种关系。它让我看到了欧洲的艺术和欧洲人特有的理性是从哪里开始建构的。
实际上,这些书并不能为我的绘画创作带来什么直接的影响,但可以促使我思考存在于事物之间的各种关系。
99艺术网:抽象绘画如何体现叙事,如何与当代社会产生关联,并参与到社会问题的讨论中?
刘可:我认为抽象艺术本身没有一个绝对的形式。比如说一根线条,它在几何意义中,是只有长度而没有宽度的。但我们能看到它,说明它肯定是存在宽度的。所以在视觉系统里,线并不是抽象的,而是与抽象接近的一个概念。
抽象本身也只是一个概念。但一旦将它画出来,基本上都是有叙事对应的象征关系或者来源关系的。
绝对的抽象是无法被表现出来的,但是抽象的变化可以。当抽象由竖线条变成弯线条,它的变化过程和时间过程可以在关系中得以体现。
比如抽象主义艺术家纽曼的“拉链”,他画的就是线条。但“拉链”本身是有物质性的实际意义的——既是缝合的,又是分开的。他表现的是一种关系。
我始终认为抽象艺术是具体的艺术,而不仅是一种样式。所以抽象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是关于事物本质的、具体的关系。
在我的作品中,我想要实现的,是通过叙事或者象征性的物质性元素,来表达抽象的关系。
99艺术网:您如何看待和选择作品中的颜色?
刘可:颜色与偶然性有很大关系。可能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对这个颜色比较有感觉,或者是与我最近使用的材料有关;又或者在以前的作品里这个颜色不合适,但是最近又变得合适了……
所以颜色有时候是与我的情绪,或者是创作的规律有关。有的时候,我会对某些颜色比较敏感或者非常钟爱,我就会想办法去展现这个颜色的极致,呈现这个颜色的不同色度的变化。
99艺术网:材料在您的作品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刘可:对于材料的选择,很难用理性或感性去判断。对我来说,材料更像是一种偶然的选择。在我学画阶段,更多的是从美术史中获取一些对于色彩关系的启发;后来通过多年的创作实践,在对某些材料的使用过于熟练的时候(比如油画材料),就会对这个材料产生厌倦。这是一种内在的选择和淘汰关系,不是完全的理性,也不是完全的感性。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一种情况——新选择的材料未必有之前的好,但无论如何,总会出现新的东西和效果,这是对“变化”的追求,也是一种挑战。
99艺术网:为什么会将“窗户”和“纱窗”这种具象的物质拼贴在抽象的绘画上?
刘可:在我的抽象作品中,更多的是提供了一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其实是对观众的一种很主观的输出。可能是受到极简主义的影响,我觉得艺术家的作品要更加中性。中性会使作品具有更大的延展空间,所以我通过“窗”这个中性的物质,来拓展更大的空间关系。
比如《无题绘画》这件作品,既是从外往里看的视角,同时也是从里往外看的视角。观众可以通过开关窗的动作来形成一种视角转换的中间关系,让观看者内在的交流达到一种平衡。包括我其它作品中的纱窗,也都是一种中间物质,一种实现内在精神与外界物质对话的媒介。
99艺术网:您要通过绘画作品中的竖线条、圆形、窗格等具体的形状来表达什么?
刘可:具体的形状对应了我内在的一种抽象关系。我觉得这是一种力量之间的关系,我称之为“势”。它更多地指向了作品之间的前后对应关系,或者是作品本身与外界环境对应的关系。
比如蒙德里安的作品,从形式上看是极简的,但画面呈现出的状态与他的内在世界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被各种几何形的、极具理性的建筑、公路等现代文明的产物所占据,但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精神是处在两个轨迹上的。所以我觉得,我现在的作品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建构我自己内在世界的关系。
99艺术网:您如何看待抽象绘画中的时间和空间关系?
刘可:对我来说,时间与我的历史观有关。举个例子:我喜欢宋画,最近也很关注宋代绘画;清代绘画我不是很了解,甚至没有太多兴趣去了解,所以在时间的相对性上,宋代绘画离我很近,而清代绘画离我很远。时间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历史中的一个观念上的概念,取决于你对一个事物的熟悉程度。
包括我看待自己的作品也是这样。
以前,我们只能看到自己周围的物质性的东西,在那种时间脉络中,我们会陷入到自己的逻辑关系里。那种逻辑关系虽然可能被中断,但我们始终都处在同一条线性的历史中。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深处一个凡事皆可被看到、被触及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可以把自己设定在不同的时间线线索之上。
我其实不太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纳入到抽象艺术的范畴内。不仅是抽象艺术,整个艺术发展到现在,无论从哪种程度上讲,都会变成一个逻辑的末梢。但我们可以更主动,在不同的历史时间点上,吸收符合我们自己观念的东西,形成自己的语言系统和时间关系。
在技法层面上,时间对我来说是非常具体的。
在一些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我会用胶带把中间的部分贴起来,先画两边;所以,要等两边的颜料干了之后,才能继续画中间的部分。这是一个时间性的等待。有的材料要等两天,有的甚至要等一个月。
空间与时间是类似的。
我之前做过一个名为“圣维克多山”的展览,展览中的一些作品探讨的就是空间关系的问题。
在这个时空中,山的正面和背面可以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中被表现出来。这一组在现实中无法同时出现在一个视觉平面点上的关系,在这里被构建成了一种特殊的空间逻辑——它们互不遮挡,相互依存。
《圣维克多山》是塞尚晚期的一件风景作品,我认为通过这幅画可以说,塞尚是一个具有历史感的艺术家,因为他解决了空间与时间关联性的问题。
中国宋代绘画也是一样。在山水画里,宋代画家也是在解决解空间与时间的关联问题。
我认为,如果在作品中没有这种时间和空间关系存在的话,作品就是乱的,就是模糊的或者是表面化的。
99艺术网:您多次提到“对抗关系”,它对于您的观念和创作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可:“寂静的瀑布”系列是我从2016年开始创作的作品,探讨的是边缘与整体关系的对抗。边缘是感性的,整体是理性的,对应了我们作为个体与这个整体的、丰富的物质世界的对抗关系。
我最近进行的“漩涡”系列,通过一种转进来和转出去的运动,红色与绿色的强烈对比,来表现内与外的直接对抗关系,也暗示了一种社会观念上的冲突。
当然“对抗”并不是简单的表面上的东西,它会通过形态的变化来产生一种扭力。这种扭力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团块感和冲突感。冲突感会形成画面语言,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能量的旋转。
99艺术网:您是如何看待“新绘画”的,您认为“新绘画”这个概念成立吗?
刘可:所谓的“新”其实是一种对于当下的相对关系中的“新”。
对于个体来说,每个画家都在创作自己的新绘画,这是一种自我建构与艺术和社会探索之间的关系。所谓的“新”对于艺术家来说也是相对的,今天创作的具有创新精神的“新”作品,过了些许年后也就不新了。
我认为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与逻辑中,不停地生成新的东西是最重要。我更愿意说这种“新”是不停地对自己更新的“新”,而不是一个标签上的新风格或新流派。就像抽象没有具体的形式一样,新绘画也势必没有一个具体的形式。
视频拍摄、剪辑:叶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