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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的当代巡展:伟大的艺术能否免于道德的审查?

来源:澎湃新闻 2021-08-30

“提香:女性,神话和力量”特展日前正在美国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巡展,聚焦于包括《掠夺欧罗巴》在内的6幅“诗歌绘画”系列作品。这一作于1551年至1562年间的系列基于奥维德《变形记》中的叙事,由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委任提香创作,意在表现他身为“世界征服者”的形象。绘画展现出提香魔法师般的表现力,但是从当下的视角来看,作品中的暴力、尤其是针对女性的暴力引发了伦理道德的质疑。伟大的艺术能否免于道德的审查?本文作者Holland Cotter提出这一疑问,在他看来,对于这些古典作品,如今的策展应该关注其双重性以及当代语境的意义。

提香(Titian,约1488—1576)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他对色彩的运用不仅影响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画家,也对西方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日前,凭借展览“提香:女性,神话和力量”(Titian: Women, Myth & Power),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创造了一场艺术史奇迹。这场展览能让比它大好几倍的机构羡慕不已,而那些渴望看到古典大师名作的观众则会倍感幸运。然而,同样是这场展览,如果从当下的政治视角去观看,你会发现美学与伦理的冲突。

展览最早出现在伦敦国家美术馆,之后巡展至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嘉纳艺术博物馆是最后一站,也是其在美国的唯一巡展。展览的核心是一组描绘神话场景的大型油画,提香在其艺术生涯后期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创作了这六福作品。

这批作品起初在马德里皇宫的一间房间中展出,此后逐渐流散于世界各地。一幅留在西班牙;四幅流入英国;1896年,最后一幅出现在波士顿,起初是在艺术收藏家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Isabella Stewart Gardner)位于灯塔街(Beacon Street)的画室,后来出现在她位于芬威(Fenway)的宫殿式住所。作品的抵达引发了轰动,加德纳大约花了10万美金(相当于今天的320万美金)买下这幅作品,它被称为当时美国最贵的油画。

《掠夺欧罗巴》1559—62 ©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

这幅画被称作《掠夺欧罗巴》(The Rape of Europa)。在今天,几乎每天都能在新闻里看到对于性侵女性的指控和报道,而这幅绘画的主题——经过伪装的神绑架了一名年轻女子,一位腓尼基公主,强行使其怀孕——让人不禁拉响红色警报。事实上,整组作品都重复着男性权力对女性肉体的玩弄和暴露,这引发了诸多质疑:无论有多么“伟大”,艺术是否能够免于道德的审查。

另一方面,光就形式革新和历史影响的角度来看,这组艺术作品堪称伟大。1550年,当提香刚刚从菲利普(即日后的腓力二世)那里接到委任时,他已经在欧洲广泛认可为艺术行业最大胆、最富有表现力的画家。不同于他那些佛罗伦萨的同辈,他一笔一笔地让色彩拥有自己的物理与情感生命。

提香意识到,菲利普是位愿意给他高额报酬和创作全权委托的赞助人。菲利普额发现提香是一位声望很高的艺术家,足以让他树立起自己的形象:作为世界的征服者,控制了西欧大部分地区,在非洲、东南亚和美洲都占有一席之地,建立起自己的帝国。他找到了一位既有实验精神又有品牌意识的画家,足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前瞻性的宫廷风格。

这种风格的新颖之处可以归纳为提香自己用来形容该系列作品的一个词:“poesie”——如同诗歌般的绘画,画中的图像同时也是富有想象力的隐喻。事实上,这组作品本身就基于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在大约公元8世纪时创作的叙事史诗《变形记》(The Metamorphoses)。

这是一部狂放的著作,一部反乌托邦的编年史,叙述了神与人的互动,故事设定于一个早已过了黄金时代的世界,正在走入道德的混沌。其中有振奋和幽默的蚀刻,但是暴力才是常态,而强奸是暴力通常采取的一种形式。

《达娜厄》 1551—1553 ©Stratfield Saye Preservation Trust

该系列的第一幅画《达娜厄》(Danae)便是如此。这幅借展自伦敦惠灵顿收藏馆的作品创作于1551年至1553年。作品讲述了一个名叫达娜厄的年轻女子的故事,为了让她远离那些贪婪的男人,她被父亲锁在一座高塔里。但是朱庇特神,一个连环施虐者,找到了进入高塔的方法。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场从天而降的金色尘埃雨,以这种形式降临在达娜厄斜倚着的赤裸身体上。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约1553—1554 ©Baztán Lacasa José/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裸体,或近乎裸体的女性形象是该系列中重复的主题。这种情色的象征,像光束一样明亮,无论你站在哪里都能看到。在《维纳斯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普拉多博物馆)中,我们从人物的背面看到这一形象;在《珀尔修斯与仙女座》(Perseus and Andromeda,伦敦华莱士收藏馆)中,女性面朝正面,被绳子束缚着;在《戴安娜与阿克泰翁》(Diana and Actaeon)以及《戴安娜与卡利斯托》(Diana and Callisto)中,这一主题变成了多个人物的纠缠。这两幅画作由伦敦国家美术馆和爱丁堡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共同拥有。

只有一个女性角色——纯洁女神戴安娜——被描绘成自信与威严形象,但是她的行动武断而残暴。她痛斥年轻的追随者、仙女卡利斯托怀孕并隐瞒了这件事(朱庇特又是引诱者)。年轻的狩猎者阿克泰翁撞见她在户外洗澡而遭到谴责,她一怒之下让他遭受了可怕的命运:变成牡鹿,被自己的狗追赶。

《戴安娜与阿克泰翁》 1556—69

在每一个场景中,提香都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天才的“戏剧家”,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压缩进单一事件当中。此外,他特别擅长展示身体和精神失衡的世界,人物倾斜、扭曲或退缩。这种动态在《掠夺欧罗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是这组作品中的最后一幅,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最暴力的一幅。

提香仔细地遵循了奥维德的叙述,根据后者的描写,欧罗巴正和朋友们在海边聚会,朱庇特以雪白公牛的形象现身。他显得如此温顺,令欧罗巴为他戴上花朵,还爬到他的背上。突然——这是我们看到的——海岸变远了,这头公牛冲向了深水。欧罗巴的长袍滑落,双腿笨拙地张开着,抓住他的角来保持平衡。她回头看向她的朋友们,但已经无处可逃。

这幅图像是强有力的。但它是“美”的吗?当你凑近去看的时候,确实如此。提香是一位运用颜料的魔法师。后来的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鲁本斯(Rubens)、马奈(Manet)都赞赏他这一点。距离绘画表面咫尺距离,你会明白这是为什么:他那魔法师的手就藏在画面中。

然后你后退一步,看到画面全景,你会发现它是残酷的,是讲述无辜受害者的叙事,也是展现情欲的叙事:你能从欧罗巴扭动的肢体,公牛贪婪的眼睛以及一只骑在海豚上模仿欧罗巴姿态的丘比特身上察觉到这一点。在这一切之上,你要考虑到这一系列创作的意图——取悦一个世界的征服者——于是你会发现这样的艺术中掺杂了并不美好的事物。

对于那些“旧”的艺术而言,如果它要在新的观众面前保持生命力,就必须从这种双重的视角来呈现——既是形式上的杰出作品,又承载着艰难、往往还是消极的历史。

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显然明白这一点,展览的印刷文本和采访音频将16世纪的作品置于当下批判性思考的语境中,此外还有两件为展览委任创作的当代作品。其中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的《身体语言》(Body Language)悬挂于博物馆的外墙上:这是一条巨大的横幅,将《戴安娜与阿克泰翁》中的细节加以放大,一条结实而黝黑的男性腿“横”在另一条苍白裸露的女性大腿上,仿佛要将它固定住。

另一件新作是一部以《掠夺欧罗巴》为名的九分钟黑白影片,由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今年的艺术家驻地组合玛丽·里德·凯利(Mary Reid Kelley)与帕特里克·凯利(Patrick Kelley)创作。作品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创作,将被绑架和怀孕的欧罗巴呈现为一个21世纪的女性主义者,维护着从古至今女性的创造性历史。就像奥维德所能做到的那样,这件作品古怪而超现实,在政治上也非常尖锐。

《掠夺欧罗巴》影片静帧 ©Mary Reid Kelley and Patrick Kelley

但是你来到这里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提香,以及那些作品的火花。除非你去过伦敦或马德里的展览,否则你永远不会一次看到它们完整地出现。它们让人激动,又触发了道德质疑。这些作品的教育意义是无价的:我们可以因为美而热爱艺术,也可以因为它的盲目而大声疾呼。我们可以将它捧上天,也可以把它摔下地。无论新旧,艺术就是最好的我们,也是最坏的我们。

展览将持续至2022年1月2日。

(本文编译自《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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