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平
物的柔软记忆
文 / 汪民安
王玉平喜欢画手边之物。这些物就在那里,按照自己的习惯方式,按照自己的功能作用摆放在那里。它们必然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它们就在王玉平的日常活动范围之中,构成了他的生活环境和氛围,或者说,就构成了他身体的延伸和配置。王玉平每天看到它们。或者说,每天不得不看到它们。但是,他对这些日常的可见之物充满了兴趣。他喜欢画它们。这些日常之物不是刻意地从一个非凡背景中涌现。它们既没有神秘的历史传奇,也没有材质的特殊光芒。这些日常的可用可吃之物,平凡地存活着,有时候甚至只能短暂地活着,完全没有不朽的意图和愿望。有些物,比如王玉平画了很多蛋糕面包之类的早餐,甚至还有吃了一半的早餐,它们很快就要消失了,这是它们命运的最后时刻。这些物,只是像过客一样被匆匆地抛到人世间。没有人问它们的来历也没有人悲悼它们的消亡。它们触手可及,并不珍贵。它们过于实用过于卑微过于庸常以至于人们很少将目光停留在它们身上。 但是,王玉平则在这些平凡之物中发现了乐趣。王玉平不是将这些物推到了一个有距离的对立面,不是以客观的审察的目光来科学地对待这些物,相反,他将这些物看做是“宠”物。这是实用之物,但也是可把玩之物。一旦以“宠”物的态度去对待它们,王玉平就会根除这些物的使用功能。在这里,蛋糕和面包不是用来吃的,鞋子不是用来穿的,椅子不是用来坐的,杯子不是用来喝水的,书甚至不是是用来阅读的。相反,它们都是作为有生命的尤物来把玩欣赏的。对于王玉平来说,这些物具有一种平凡的惊奇,或者说,它们有超越功能之外的平凡情感。 而物的情感恰恰是以它的平凡性为根基的。正是因为平凡,这些情感并不激荡。正是因为平凡性,它也不是宏大和幽深的纪念之物,不是具有博物馆性质的景观之物;王玉平也并不是拜物教式的赋予这些物以辉光,他并不将它们神圣化;这些物既不是古物,也不是圣物,也不是奇异之物;它也不是充满激情之物,不是像梵高或者表现主义者那样,将物的内在之力暴露出来,或者让这些物进行强烈的动荡和摇晃;相反,这些物不夸张,不激进,不耀眼也不暴躁。王玉平赋予他们温和的内敛的情感。物,泛起的是情感的涟漪。 如何让这些物获得一种情感的涟漪呢?王玉平以轻快的跳跃色彩来涂绘物。他几乎不用黑白色,也很少使用稳重厚实的色彩,他试图消除物任何的凝重感。他在物上绘制的色彩丰富多样。这多样的色彩夹杂着粉色或红色的喜庆、欢快和轻松,这些喜庆的色彩在画面上愉快地跳跃,这些色彩的跳跃让物在说话,让物有一种活泼感,一种喜悦感,一种放松感,一种轻快感。这是没有悲剧感的物,甚至是没有苦涩命运感的物。这样的物没有严酷的神话学,只有可爱的神话学。同时,也正是因为色彩的多样性,它们看起来斑驳和蓬松,色彩之间透出了大量的空隙,仿佛还有空间需要填充,还可以在这些空的物中自由呼吸。这样色彩彼此穿插和跳跃,它们产生出了空的空间。这些空间既没有被强烈的密度所压缩和填充,也没有被严谨的厚密的外部色彩所牢牢地覆盖。因此,这些物显得非常松软,它有各种各样的出口。 它们不仅有一种内在的松软,它们外在的边线也模糊不清:物的边沿有时候被画的背景吞噬了,或者说延伸到背景中自然地消失了;有时候边沿有一种模糊的重影或者一种错落的不规范的厚厚的线——王玉平很少画清晰的轮廓线,很少用这些线将物严密地包裹住从而将物和外界严格地区分开来。也即是说,他不让物有一个硬的轮廓,或者硬的体积,或者硬的质地。物既不硬朗,也不坚强。相反,他让物变得松弛,松软,让物有弹性,有柔情,让物不仅跳跃,还能透气。王玉平的物,仿佛藏着一颗心。他不画那些硬的物,比如铁器等金属器具。他喜欢画帽子,画蛋糕,画烟蒂,画沙发,画书,画桌布,这些物都是软的,是可以揉搓,按压,摆弄和撕扯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能够经受画笔的涂抹,也能够经受身体和手的反复抚弄。他也画一些桌椅和瓷器物,一些盘子和杯子。这些桌椅都被各种色彩斑驳的布匹包住了,毫无生硬感;而那些杯盘自身的圆弧形则削弱了它们的僵硬感。王玉平同样也给这些杯盘涂上了各种各样的色彩,这既能掩饰材质的硬度,也使得杯盘变得柔和。同样的,这些桌子椅子,这些杯盘器具同样获得了它们的弹性,同样能够和身体发生柔软的摩擦。 这样,王玉平的物就有独一无二的品质:他力图画出物的内在空间,而不是物试图占据的现实空间;他力图画出物的内在质地,而不是物的外在材料;他力图画出物内在的柔软,而不是物外在的轮廓;他力图画出物的自我感觉,而不是画出物的姿态部署。也就是说,他力图画出物的内心,而不是物的外壳。他画出这些物并不是要让它们因为外在的光芒,外在的传奇而被永恒记住,而是为了抓住它们的瞬间状态,即人的目光停留在它们身上的那一刻的独特的瞬间感受。正是这一瞬间时刻,物仿佛焕发出一种奇迹;也正是这一瞬间时刻,物注定要消失要毁灭。但正是对它的感受,正是对它的内心的柔软感受,正是这一奇妙的偶然时刻,成为王玉平的画布的永恒。王玉平力图让这些感受的瞬间性获得永恒。 这是对物的一种全新的态度。人们曾经用各种方式来区分物。在夏尔丹的绘画中,人们曾经看到了厨房中的用具:罐子,刀具,灶台等等,这些旧物和它置身其中的空间一样,仿佛穿越了漫长时间,仿佛还可以一直传承下去。物不仅和它所处的空间,还和一个家族的命运始终缠绕在一起。但是,相反的,在荷兰17世纪静物画中,那些杯盘刀具则是全新的,物仿佛是刚刚出炉的,它们拥挤在桌上,有强烈的炫耀感,它们闪亮发光。无论是夏尔丹的物还是荷兰的静物画,物的时间痕迹都通过材质的新旧得以体现出来。物必须放在流逝的时间中来衡量。 而王玉平的物,不是通过新与旧来衡量的;它没有时间感,或者说,它的瞬间性摧毁了它的时间纵深。物本身是由一个蓬松和透气的空间来确定的。同样,他和莫兰迪的物也不一样,在莫兰迪那里,物有自己一个无限的世界,物有自己的宇宙,物在沉默中拥有全部世界的奥秘。但是,在王玉平这里,物既没有坎坷的命运,也没有世界的奥秘。物只有自身的柔情,只有自身的可爱,只有此地的世俗性。物的此时此刻的具体性完全关闭了通向超验世界之道。但这样的世俗之物也不是安迪.沃霍尔的商品,在安迪.沃霍尔那里,物是标准化的,物被大量的堆砌、重叠和复制。安迪.沃霍尔有无数的物,但是没有一件有个性的具体之物。而在王玉平这里,尽管这些物也都是商品,都是以商品的方式生产出来的,也通过商品消费的方式进入王玉平的生活世界的,但是,王玉平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将这些商品的标准化风格抹掉,他消除了它们出厂时生硬的工业主义特征。他甚至画出了物的地域特征。这些物仿佛不是从工厂里面出来的,而是从市井中来的。这所有的物,包括那些杯子和盘子,都奇特地具有某种手工主义风格。不仅如此,你甚至在这里看到了物的地域主义风格——如果不是民族主义风格的话。王玉平的物看起来就像是老北京的物,或者说,它们只属于老北京的物。哪怕它们的的确确来自现在,来自全球各地,来自标准化的工业生产。但这些物还是不可思议地打上了地域主义的印记。即便是那些外文书,即便是那些最没有地方感的面包蛋糕,它们好像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来自同一个文化角落,来自同一个人。这些物被王玉平抹上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是不是也意味着被王玉平抹上了各种各样的记忆?抹上了王玉平的青少年经验记忆?绘画中,我们真的会有这样的疑问:一个人如果和一件物呆在一起,真的会将他的背景,他的气质,他的爱好,他的经验和他的记忆,传染给这件物吗?或者说,物真的具有一颗“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