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解决问题,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功能和责任是用创造性的方式向未来提出问题。
后疫情时代,科学技术与人们的生活似乎产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在艺术领域,无论是NFT的流行,还是各大艺博会和双年展上呈现的越来越多的将科技手段运用到创作中的作品,科学技术对于艺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在科学与艺术相互融合的问题上,我们往往看到的只是表象,而并没有触及到这两个领域在创造力上的底层逻辑关系,以及工作方法上的交互性。
2021年11月16日,由未来论坛、锡纯基金会联合出品,顾振清策展的《“走出人类世”未来科学艺术展》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 Lab展厅和昆泰·嘉瑞文化中心开幕。借此展览,我们采访了策展人及几位艺术家,共同探讨有关艺术与科学的关系问题。
01
艺术与科学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今天的科学处于空前迅猛腾飞的时代,创造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生产力,也盛产出了极其丰富的物质生活。同时,也给人类带來高度异化,比如手机似乎已是人身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器官,对人产生高度的控制欲。科技把人异化成一半是机器人,一半是动物人,而天然本真的温暖人性遭到严重的萎缩与破坏。而艺术是看似无大用武之地的配角与科学相处在一起,虽是配角,是润滑剂,但它对人性的健全发展起着重大的调节作用。其实真正的艺术比科技更有力量去抵抗人的身命和慧命的死亡。科学与艺术是从一座大山两侧步步上山,登到顶峰之时又可血脉相连,同望天下之美景。
我认为艺术与科学存在一种互相赋能的关系,但在这个关系中,我们通常只看到了它的一面,就是借助科学中的技术手段、媒介来进行艺术创作,拓展当代艺术的语言。但我认为另一方面同样重要,即如何用艺术的方式进入到科学核心的研发工作中去,进而推动科学的发展。
科学与艺术是唯人类独有的探究未知事物的两种不同途径。科学与艺术首先都是视觉活动。科学思想得益于科学家以新的方式“看”事物的能力,艺术哲学则得益于艺术家以新的方式呈现“被看”对象的能力。
科学是人类客观看待世界的见证,艺术则是人类主观认知世界的一种典范。它们都源自人类对事物的细致观测和对世界的意义追问,却造就了不同视野和不同的表达。科学家和艺术家不但面对人类的问题和危机,也要面向人类的未知和未来。科学家、艺术家历来被认为是人类最具创造力和未来视野的两个群体。在人类眼中,科学与艺术探索的是不同程式的真理,有各自的真理生产标准。科学家努力探究那些不曾被探究清楚的世界本质,艺术家则努力想象那些从未被想象的事物对象。这些探究和想象都关乎物的存在本身。
我发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工作在底层逻辑上有相似性。科学家的发明力和艺术家的创造力都强调首发和首创,而不是仿盘。他们关注的对象和视角主要都是通过视觉化方式来表达,而这种表达其实都是要面对人类的未知和未来的。
艺术与科学是有所交叉的两个不同方向。科学家的工作是在对潜在性进行挖掘逐渐消除潜在与未知;艺术家则是去对潜在进行绘画。对待未知,科学家与艺术家有着同样的针对面,只是最后的路径与结果不同。所以我觉得通过与科学家交流,艺术家可以在他们论证的逻辑中受到启发,艺术家可以提供一些不符合逻辑的猜测,这样艺术可能会成为科学家的一种土壤。
苏永健:
古往今来,从解剖学、物理学对达芬奇绘画的影响,到今天的计算机艺术、电子艺术的出现,科技不断在拓宽艺术媒介和表达方式的多样性;与此同时,运用了新兴技术为媒的当代艺术亦不可避免地需要切入技术的本体,予当今科技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进行讨论、发问和表态立场;此外,艺术与科技还存在鲜明的重叠之处——对探求真理和开拓人类认知边界的共同追求。由此,艺术与科技的关系密不可分,相互滋养,彼此共振。
刘大珩:
对于科学来说,艺术的掺杂或许时而像一个bug,但正是因为bug的存在,才使得科学被注入了人文动因,不断在修复bug的持续迭代中更趋于更良性和人性。
杨千
我认为艺术与科学最大的关系是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链接。艺术家与科学家虽然领域不同,但在想象力和创造力上,他们具有相似的特质。
02
艺术家是如何与科学家共同工作的?
陈文令:
去年我专程前往上海生命科学院参观物理科学家马大为的实验室时,不经意间在走廓的报告墙上发现一张马老师的分子结构图颇似一匹奔跑的马头于是,我就在这马的后边加了一个向后奔跑的马头。这匹双头马恰巧暗示着整体的现代科学技术在进步的同时也可能一种倒退。在向前奔跑的同时也可能向后奔跑的悖论。当代人在享受现代科学技术优越性的同时产生了种种的现代综合症。也就是说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可造福人类,也可伤害人类甚至毁灭人类。
科学技术的正能量犹如太阳普照,慧泽万物;科学技术的负能量如同空气之毒,伤及万物。故而,科学家在攀登科学技术高峰的过程中需要人文光辉的浇灌和人道主义精神的滋养。甚至还要有宗教信仰的加持,也就是说需要一种看不到的超自然力的神助。
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在人文艺术和宗教信仰也很有造诣。科学+艺术+宗教可以构成一个最稳定的三角型的鼎力共生发展,造福人类的关系,以此来警惕和防制科学枝术所存在的隐患。
当然,人文艺术与宗教信仰更需要正能量科学技术的滋养共生。科学必须是说得清楚的,但艺术不一定说得清楚,说不清楚的部分也往往又是最有价值的部分。我试图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雕塑作品,把这些说不清楚的部分转译出来。把马大为先生某些科学元素和我的艺术理念进行视觉化、公众化的转化。使之在个性中见到共性,在共性中见到普遍存在的审美秩序和价值秩序。
费俊
《水曰》是我们与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的几位科学家合作的实验成果。
作品结合了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还处在研发阶段的一个人工智能“声纹情绪识别”技术。这项技术可以通过采集和分析人们说话声音中的“声纹”来判断和识别出情绪。在这件艺术装置中,当你通过喇叭对水倾述的时候,它会通过“声纹”来判断你是忧伤、平静、快乐还是愤怒的。同时,水会基于你的情绪给到一个反向的回应。如果你的情绪是忧伤的,水恰恰会用一种非常雀跃的、欢腾的方式来回应你;相反,如果你是愤怒的,水则会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充满禅意的动态涟漪来回应你。
这项技术在研发的过程中,科学家们也在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缺少有效的数据样本来培养这样的一个基于机器学习的系统。他们的数据样本量也就上千条,远不足以支撑系统的识别准确率。我们与研发团队达成共识,将作品在艺术展览过程中收集的数据反哺给科学家来用于机器学习,这些可能超过10万条以上的有效数据,将会大大提升这项技术在声纹情绪识别上的精度。
所以,在这样的跨学科合作中,我们不只是通过科技的运用实现了科技艺术的实践,还推动了艺术科技的实验,将艺术创作融入到研发的核心工作中。艺术和科学在这样一种动态的创造力循环中形成了有机的相互赋能。
顾振清
我架构了很多种工作方式,包括艺术家拜访科学家实验室,科学家拜访艺术家的工作室。
艺术家进入实验室等于走出了艺术的领域,在那里,有很多感知和认知都是在他们的系统之外的,这样方式在以前被称为深入生活或是调查研究,对我来说是一种认知格局的突破。艺术家如果只是在自己的系统、规范和规训中工作、思考的话,其实是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突破的。在与科学家讨论中,艺术家往往能够被科学家的理性思考和发明力所激发,带来一些灵感和突发奇想的想象力。
艺术家面对的道德规范比科学家宽泛得多,也就是说艺术家不会被科学的道德规范所束缚;同时,当艺术家使用一些科学定理或者规则的时候,可以产生一种“科幻性”。“科幻性”的东西不必完全按照科学的数理逻辑或证伪逻辑而进行。
艺术家首先是天马行空地去想象,然后再用小心求证的方式去塑造。这是艺术家的一种特权。但对科学家来说,每一次科学发现和论证必须要依据非常严格的规范来推进,这是科学和艺术的一点不同。
刘可
王贻芳是一位实验高能物理学家,在我看来他其实是一位艺术家,他构想框架中的东西完全是抽象的,但是他用的方法却是非常严谨、精确和实证的。但实际上,这个绝对的准确与那个未知世界是有很大距离的。在与他的沟通与交流过程中,我受到了一些启发。
苏永健:
我与刘大珩一致认为艺术家与科学家的合作绝不仅是单向借用了科学的技术,或是受科学家的启发,在展览上输出了艺术作品就意味着合作的完满。作为艺术创作者,我们太惯于将艺术作为主体,总想着科学家应该给艺术家提供些什么,却不常想过我们能给科学家赋予什么。对此,一方面我们将展览视作合作的开端,使合作与展览共时发生,将艺术家与科学家之间向来极少被披露的合作幕后及定期对话记录持续曝光于作品现场;二方面,我们始终力图以平行、互塑的姿态与科学家碰撞,换句话说,我们有必要将科学家视为与艺术家对等的角色。我们期待科学要素的介入再一次坍塌我们的思维体系,也期待我们对科学家的干预与本次合作的作品《肉身映像》的核心脉络一样,使科学家透过我们也来自我反观对生命的重新领会。
刘大珩:
《肉身映像》始终期待能有更多不同的“映像”加入进来一同碰撞,才能交相辉映,如被持续注入养料的种子般野蛮演变和进化,自然生发出更多样化的创作形态。
杨千
我的作品《基因重构》系列是与生命科学家卢煜明在讨论中产生的观念。
卢煜明是著名的生命科学家,他从胎儿的一滴血中便可以筛查出胎儿是否患有唐氏综合征,比穿刺诊断的时间提前了数月。我对生物的染色体和DNA序列很感兴趣,在我的作品中,呈现了22对常染色体,并将之与22个希伯来文字母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的原因在于希伯来文是人类文明的基因,染色体是生命的基因。美国作家撒迦利亚·西琴(Zecharia Sitchin)的《地球编年史》里也谈到过希伯来文与染色体的关系——从外形和内在意义上,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
在作品创作期间,我专程去香港与卢煜明教授进行过几次交流。在看到我的作品之后,他既惊讶又兴奋。卢煜明教授特别认同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以及借助色彩、媒介等将科学研究用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
03
在科学与艺术融合的方向上,
对哪个领域或观念更感兴趣?
费俊
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利用艺术与科技的结合来创造一种“现代灵媒”。
正如《水曰》所展现的,当参与者与水“交流”,湖面以自然语言(涟漪)的方式来形成一种超自然的“显灵”现象。它让人们重新感受到自然的灵性,并希望以此重建人们对于自然的敬畏心。
我们的先民曾经与自然生态有着更加紧密的共生关系,并建立起了一套万物有灵的信仰系统,但随着现代文明的推进,人类已经渐渐丢失了这份信仰和敬畏。
我感兴趣的不是创造信仰,而是通过艺术与科技的融合的方式来创建“超级连接”,以此缝合那些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阻断的原生关系。
刘可
科学有时会带来一些习惯性的符号,而不是某种内在的变化。我自己是不想被科学的实证所约束的,但是可以通过艺术的自由探索与科学的求证精神相融合,形成某种人文维度上的交错点。基于这一点,我认为,科学家做科学家的事情,艺术家做艺术家的事情,但彼此的创造性环境是交错的,是能够为社会生活带来精神启发和创造力的。
苏永健:
在我近年艺术与科技方向的创作实践中,主要聚焦于探讨人类及整个自然生态与人工技术之间规训与被规训、抗衡与协同的多元关系。本次展览的作品《肉身映像》同样基于这样的讨论框架之下,围绕技术对身体感知的干预和重构这一话题展开,而随着后续与生物科学家合作的推进,势必将为我们打开一个对技术化身体更具穿透力的认知维度,予原有观念的扩延和深化注入更多可能性。
刘大珩:
在我的创作中,主要以科技,服装,新媒体等媒材和方式探索生物从形态到感知延伸建立与外部世界的复合关联,本次展览的作品《肉身映像》延续自此,通过具身感知与离身感知的碰撞思考技术具身时代下人类肉身与主体的未来去向。借本次与生物科学家合作的契机,为我后续的创作延展带来了一个新的、更为深入的微观视角来解构、重构对肉身的多维感知。
艺术家
这次展览中,我的作品《生命之河》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这件作品是可以与观众交互的。当观众走入影像空间,即与地面投影的细胞形象产生了互动,呈现一种大河翻腾不息的河面景象。运动中的细胞形象既分离挤压,又聚合交互、共生共存。细胞运动像生命之河一样源远流长,又跟人类自身生命的进化息息相关。在如今高度发展的现代性生活中,人类更需要一个绿色环保的自然与高度发展的文明共生共存。
最后,在谈到选择和邀请哪些艺术家参与到这个项目和展览时,策展人顾振清提出了三个标准:
1.对科学感兴趣的艺术家;
2.在当代艺术中具有前沿观念和思考的艺术家;
3.不会被固有观念束缚,敢于犯错、敢于走出自我的艺术家。
展览汇集由冯小明、高峰、林本坚、卢煜明、马大为、潘建伟、彭实戈、山世光、苏萌、王皓毅、王贻芳、许晨阳、薛其坤、周其林等14位科学家(包括10位未来科学大奖获奖人和4位青年科学家)与诺敏·博尔德(Nomin Bold)、陈文令、范勃、费俊、李晖、刘大珩、刘可、苗颖、缪晓春、孙原、苏永健、u2p050、王度、薛雷、杨千、展望、张一帆等17位(组)著名艺术家携手创作的23组艺术作品,囊括了雕塑、装置、媒体影像等多种呈现方式,从人类认知的边界,科学与艺术协同创新的角度,共同思考如何“走出人类世”。
以上观点呈现按照策展人、艺术家姓名首字母排序
图片来源:未来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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