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饮食男女》最后,老朱恢复了味觉,他对家倩说:“你的汤,我尝到味道了。” 味道,既是口齿之间的味觉停留,又是糅合了人间情感与日常体验的复杂觉悟。
在西藏那片土地上,在对人世纷杂与生命轮回有所彻悟后,李津食色生香的生活表面之下,更多的是一种身体力行式的通透与超脱。
“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生命的结果,所以也就放下了很多东西,觉得所谓的痛苦和深沉对整个人生来说太奇怪了,无谓的烦恼越早结束越好。”
“生命短暂,所以更要热爱生活、尊重生命,没有必要追求深沉,也没必要纠结。”
在与李津访谈中,与其说是谈艺术,不如说是在聊人生。在李津看来,无论生活与艺术,用心去享受和体验,才是真正“得道”之法门。
穿越时空的阻隔,回到故事的起点,一切皆有因可循。
以下内容根据李津采访整理而成
1 西藏——那片陌生的土地
1981年左右,在从敦煌回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甘肃的甘南拉卜楞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于汉地宗教的西藏宗教文化。
1984年,我们学校有教育部指派的援藏任务。那时我们对西藏都很陌生,所以在大家眼中那是一片很神秘的土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藏对我,总有一股召唤的力量。我觉得这股力量来源于我在那个时期读的像《月亮和六便士》、《渴望生活——梵高传》这些书。我认为,我也要像书里描写的梵高、高更一样,远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不断地出走并挑战自己,过一种真正像艺术家的一样的生活。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去了西藏。
西藏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一段记忆。我认为直到今天,我所有的与宗教有关的题材,或者说是我感兴趣的题材都与在西藏的那段经历有关。
当时去西藏,的确有种身处异域的感觉——语言、气候、地貌……全都有别于我原来的生活认知。那时年轻气盛,也很焦躁,但到了西藏,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被震慑住了。在那个环境中,看到的一切节奏、时间、人的价值观全都与我经验中的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环境、风光与形象的区别,而是气氛。我现在明白了,那种气氛来源于西藏厚重的宗教场。
在创作中,到了西藏后,我甩掉了很多所谓的条条框框,重新面对一个新的环境和价值观。对我来说,那是一个迅速成长的过程。我在西藏的时候画了很多以动物和人为题材的画。在那个环境中,人与动物似乎是没有区别的,而是同等的生命关照。生命之间的关系是和谐亲密,而不是对抗的。这是这片土地所带给我的思考和对生命最直接的认识。
80年代,在很多国外艺术流派和思潮涌进来的时候,我的创作方向和思考角度与当时的“主流”有相同,但也有不同。相同的是,在思想革新的过程中,我们都需要把自己的三观通过各种方式“洗”一下;不同的是,“洗”的方式不一样。对我来说,在西藏,我是必须“洗”,因为那个环境太陌生了、太具有挑战性了,不“洗”则很难适应与生存。
在我西藏时期的作品中,自然而然会回到原始绘画的形式感里。现在回头看那个时期的美术,我认为往回走多少步和往前走多少步其实是一样的。离开现实标配版式的艺术状态,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影响着你不要陷入到同一个思考维度上,而是时常会被一种特别新鲜的东西所打动。
2 “得道”
人的一生好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样,前后都有关联。与西藏的渊源,和那个纯粹的宗教环境中产生的共鸣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
在西藏文化中生活的三年时间里,促使我去思考有关生与死的问题。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生命的结果,所以也就放下了很多东西,觉得所谓的痛苦和深沉对整个人生来说太奇怪了,无谓的烦恼越早结束越好。所以后来,我的性格完全变了:以前不爱吃肉,后来很喜欢吃;以前不爱讲话,后来特别喜欢跟别人讲话。而最大的变化,我觉得是放松下来了。
从西藏回来之后,重新面对以前的生活环境,有种“下山还俗”的感觉。看似花天酒地、活色生香的生活方式,其实都与在西藏参悟到东西有关。生命短暂,所以更要热爱生活、尊重生命,没有必要追求深沉,也没必要纠结。
思想转变,画风自然也会变。但无论面对什么样生活,我的前提是要用心去享受和体验,这样才能真正“得道”。
直到今天,在我的画里也经常会有一种分离感。在某个阶段中,会画的特别“荤”,满画面都是大鱼大肉;但突然又会特别“素”。就像今年,我画好多和尚、罗汉。其实对我来说,这种抽离并不是精神上的分裂,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当你真正用心去体会和享受这些事物时,它们在你心中就是平等的。
3 我是一个“良导体”
我一直强调:我是一个“良导体”。
画家分很多种,有的是靠直觉、靠感受画画的;有的是用相对理性的哲学思维进行思考和创作的;还有一种是把自己作为一块海绵静静地感知、吸收生活和视觉带来的触动的。我认为我是属于这一类画家。在这种状态下,你会发现反倒能够放下很多理性的束缚,而是用心、用最好的心态去迎接周围环境对你的影响,而这个时候才能做到通透。
在西藏那样一个狂放的环境里,触动我的,以及我所表达的都不是所谓“细腻”的东西。但当我第三次再去时,画风已经开始细腻化了,有点像“唐卡”,执着于细微和反复之中,心也跟着平静了。
从西藏回来后我在北京漂着,住在胡同里,夏天听蝉鸣,春天看香椿树上冒出了香椿芽……这是不同的环境所带给你的不同体验,我们为什么不去享受这些呢?
人总归是要慢慢融在一个环境里的,甚至有时候要自己制造乐趣。在艺术创作中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乐趣,画画也会成为一种痛苦;但是有乐趣,吃一块干馒头,喝一口凉水都可以兴致盎然地画。我坐在桌前享受美食,感受它在整个过程中带来的趣味,并将自己的感受融入到画中,画才能打动人。
4 从画别人到画自己
每个人画画不管画什么都有像自己的地方,这是一种本能。
现在回看我在西藏画的牦牛,怎么看都像我自己,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选择画自画像,但从西藏回来有一段日子我都是在画自己,因为自足。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你的这盘菜不想分给别人吃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形象比较入画。我很早以前就留胡子,比较适合用水墨去表现,在画里皴擦几下出来的效果感觉挺“对”。后来我想了想,其实我的创作一直是“抖音式”的,实时用第一人称去描绘自己周围的世界和生活。
不仅是形象,我认为我是把自己也完全放到了画里——画中的自己比较可爱时,我的心情跟着也会好;比较悲摧时,我也跟着心酸……这就对了。
画画的过程其实就是在体验和传递你自己心理状态的过程。在我的画里,经常会出现迷迷糊糊没睡醒或者恍恍惚惚喝高了的形象,但这就是我,我画的就是我自己。
人生也是这样,不求那么清醒、那么明白,日日酒气烘烘的感觉,我觉得挺好。
5 “见异思迁”的旅行者
无论去哪儿旅行,我都会把画具带着。旅途中拍照片回来再创作对我来说并不可行,因为我必须要“接地气”,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在酒店中创作环境有限,我就把床铺卷起来画。同时,一旦发现触动我的东西,我当时或者当天必须要把它画出来。
同样是树,不同地方的树给我带来的感觉也会不同,每片树叶都可能会吸引我。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我不愿意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我总想着去寻找“陌生感”。
中国画不是写生式的,更多的是在感受真实环境之后在头脑中“洗”一遍,再重新组装,是一种很高级的创作方法。但这里面也存在一个问题,经过思想重组后的画面,与面对一池春水、花草鱼虫,那种从视觉到笔触上传递出来的感觉能一样吗?在我看来,绘画与直觉休戚相关,很多东西是无法后期加工的,因为创作是过程,不是结果。
很多年以前我就开始画海外题材。在90年代初的时候,普遍会认为用水墨、中国画的形式不适合表现是洋楼、洋人。但我一直就想用这种纯中国传统的工具、材料去画出一种异域的味道,在我看来,题材和对象并不会受材料和形式的限制。但我会根据环境去改变创作形式和处理方法。语言和形式上的变化,不是闭门造车琢磨出来的,要依据客观的感受,用心去体验,有的时候甚至比当地人还要用心。每次旅行创作能让人感觉这批作品不一样,我就会很高兴。
很多人认为艺术品应该简化,因为生活太复杂了。但对我来说,并不愿意简化、提炼或者加工什么;相反,我认为我们往往是看的太少了,太缺乏对细微之物的观察和体验。
6 “辟邪术”
受到这两年的疫情等等来自环境的影响,我的状态并不很好;同时,从根上讲,可能自己也到岁数了,让我觉得最“辟邪”的地方就是寺院。今年我进山在寺院里住了些时日。进入那个“场”中,会有一种扶正感。在寺院那种环境里,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看到”周围的人与物。包括闻到的香、听到的声音等等都给你另外一种加持。我在晨课里写到:今年少喝酒、多画和尚、多画罗汉,这也许就是我今年的“辟邪术”。
图片来源:李津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