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野作品的印象,很多人或许还停留在那些极具孩子气的、卡通化的朴素形象上。在2010年之前,刘野的绘画在意象和色彩上都带有某种欺骗性的愉悦,他也从从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德森(Hans Christian Anderson)的童话故事里和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简化的调色板中获得灵感,将那些看似无害且稚嫩的“童真形象”,变身为对于成年人世界中的无奈、深沉、复杂与怪诞等现实问题的审视与批判性隐喻。也正如刘野自己曾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跟童话无关,我为自己的作品包装了一层糖衣,但也许里面是颗药。”
在2021年的春拍季中,北京保利在“现当代艺术夜场”中推出了一件刘野的、名为《竹子 竹子 百老汇》的巨幅作品,其总面积达54平米,这件作品从5800万元起拍,最终以8050万元的高价成交,成功刷新刘野个人作品的拍卖纪录。
而在高价的光环之外,我们也会发现,这件作品也将一位极具“陌生感”的刘野重新带回到了观者的面前——“因为这画太不刘野了!所有最典型的、最可爱的、最吸引人的元素一样都看不到——米菲、小萝莉、女教师,蒙德里安都不见了。”——因为在这件作品中,看起来像像哥特式大教堂的建筑图纸,已完全替代了那些为公众熟知的刘野“符号”。各种向着高处、四周和画面内部不断延伸的线条和几何图形,被笼罩在雾蒙蒙的豆灰绿色调之中——“它已经超出架上绘画的边界,抵达公共艺术的领域。在竹林中获得心灵的平和宁静,找到深藏于内心的,属于自我的,不竭的源泉。他在喧闹的百老汇大街栽竹成林,一洗华丽,转向朴素与深渺。”(尤勇《关于竹的4个瞬间》)
而就在不久之前,在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北京空间举办的名为《刘野:皮埃尔·梅纳尔》(2021年12月02日-2022年04月02日)的个展,则为我们带来了一个更加“陌生化”的刘野——那个曾经游弋在“童话”和“竹林”形象中的刘野,在本次展览中再次抽身而出,并进入到一种混合着“文学”与“摄影”基因的复杂语境之中。
本次展览的标题“皮埃尔·梅纳尔”,来源于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的一篇名为《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的短篇小说,“皮埃尔·梅纳尔”是书中虚构的一位小说家。书中的这位作家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作品留世,但他却写出了一本无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某些篇章逐字逐句不谋而合的作品——《吉诃德》。
这部小说,并不像传统类型的小说那样,有人物、情节等明晰的线索和元素,而是以一封书信的形式,曲折叙述了一位虚构的人物——皮埃尔·梅纳尔——生前的全部作品,并且用大量的章节介绍了梅纳尔尚未出世的一部作品《吉诃德》。皮埃尔·梅纳尔并不是模仿和机械地照搬,而是要创造正宗的“吉诃德”。
在书中,梅纳尔选择了《堂·吉诃德》第一部的第九章、第三十八章和第二十二章的片段来重写,而刘野则从2018年左右开始,选择了卡尔·布洛斯菲尔德(Karl Blossfeldt)出版于1942年的《自然的艺术形式》的第47页、49页、61页、113页、115页来绘制,并将完成的作品命名为《Book Painting》系列。
卡尔·布洛斯菲尔德(Karl·Blossfeldt)是 1920年前后活跃在德国的摄影艺术家。1928年,他出版了《自然界的艺术形式》(Urformen der Kunst)一书,其中集结了上百幅卡尔用自制相机拍摄的植物摄影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卡尔通过自制的照相机将植物放大数十倍,在照片中这些柔软的植物的局部呈现出金属般的坚硬质感。《自然界的艺术形式》这本书被摄影迷、花粉们视作经典读物。《摄影小史》中曾这样评价卡尔·布洛斯菲尔德的作品:"他拍的植物相片令人叹为观止,他让木贼变成古代的石柱样式,蕨类有如主教的权杖,栗实与栎芽放大十倍后成了图腾柱,而起毛草就像哥特风格的纹饰。"
而在《Book Painting》系列中,刘野则用绘画的方式对《自然界的艺术形式》中的照片进行了一比一的还原,无论是作品的尺幅,画面上的光影效果、明暗表现、还是植物本身的细节等,几乎与书中的摄影作品别无二致。而对于刘野来说,“这种绘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参考摄影图像的绘画,而是’‘我的眼睛用来扫描,手中的笔用来输出’,刘野给自己设置好游戏规则――像扫描仪一样地工作,殚精竭虑、敬小慎微地复刻摄影作品的每一处细节。正本和副本间暧昧而危险的关系在笔尖一丝丝展开。”
在这批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刘野在拨开漫长的时间迷雾之后,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德国摄影师在精神上达到的统一与契合,并在复刻与悖离的不断游走间,而在作品中激荡出的与时间和图像相关的无限想象力。
正如策展人常旭阳在《梅纳尔的光韵》所写到的:“与其说是刘野对艺术家权力的放弃或其他道路的尝试,毋宁说早版的《自然的艺术形式》中某些图像的构成已经契合了刘野关于一幅绘画的所有构思,他的选择在落笔之前。最终费尽心思却求而不得的结局讲出了绘画与图像的区别所在,每一种媒介都有其物质属性的局限和魅力,本雅明说的画家与工作对象的‘天然距离’在最极限的层面上也无法被消除。”
而在完成这组和卡尔·布洛斯菲尔德有关的系列作品之后,刘野读到了博尔赫斯的《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他在这个虚构人物身上认出了相似的野心,或是虚妄。因为在博尔赫斯眼中,梅纳尔的文字语言比塞万提斯更丰富多彩,而刘野也在《自然界的艺术形式》一书中,看到了在那些如雕塑般被凝固的植物形象中,与绘画形式接壤的可能性与丰富性,同时他也用一种近乎“以假乱真”的模仿,让自我不着痕迹地“消失”在历史的文脉或虚像之中。
最后,博尔赫斯在谈到《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曾说到:“我的目的只是惊世骇俗。神学或形而上学所论证的终极——外部世界、上帝、偶然性、宇宙形式——并不先于我的小说或者比他更普通。唯一的区别是哲学家们在他们工作中期就出版了那些漂亮的作品,而我决心使他们消失。”而作为“中国当代艺术中最独特的一支”的刘野,在从公众对其的固有印象中抽身而出,并带给我们诸多视觉上的“惊喜”与“陌生感”的同时,其目的却并非是“惊世骇俗”或“论证终极”,而是让自我思想的边界再次“消失”在与历史、图像和时间的深邃对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