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实的风景被提炼成词汇,并被挤压到一张张卡片中时,我们是否会对记忆的真实性产生一种时间与空间上的错觉?那些来自我们或亲身所处过,或通过图片认知的风景在缺乏流动性的今天,似乎成为了一种替代物质化的身体,让精神得以神游的载体。
2022年1月8日,赵要个展《呼吸宇宙》在北京798北京公社开幕。这次展览,既没有“大布”作品那种“声势浩大”的强烈参与感,也没有《我是你的黑夜》中那种晦涩的语义表现。只由两件新作构成的展览,会让你在走进展厅的时候感觉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看的。然而,这种空旷的疏离感对应了一种诗意化的隐喻空间,引领我们一步步走进这片由历史和记忆组成的荒芜世界。
《一张从乡下来的床单儿》是赵要创作于2022年的作品。赵要以之前在《很有想法的绘画》创作过程中得来的一张来自陕西武功县的手织布床单为蓝本,对其上原有的图案和花纹进行从1毫米到100毫米地放大,并以塑料悬浮地板为材料载体,对这些图案进行严格的还原。
平铺于几乎整个展厅的“床单”可供观者任意踩踏、行走,甚至躺卧,对私人化与公众化之间的界限和关系转化进行了直截了当式的问题呈现。带有人文温度的织物在转化为代表工业文明的冰冷拼装之后,在手工感被削弱的过程中,那些镌刻在民间文化中的记忆,与历史中的浪漫人文痕迹也逐渐被消解,并置到了一种更为规范化和机械化的现代文明之中。
赵要,很有想法的绘画IV-SG65,织物上丙烯,180 x 180 cm,2018
展厅中的作品并非整件作品的全部,它可以随着空间与环境的变化而无限延伸。这种类似像素点一样的图像可以不断地蔓延与生长,引发了我们对于一种文化、一段劳作历史在不同文化环境中的适配性程度的思考。赵要说:“这种图案重新被放回到城市文化环境中,与受到城市现代性审美的人们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与时代背景中,也许并没有一个单一指向的答案。
赵要,一张从乡下来的床单儿,聚丙烯悬浮式拼装地板,2022 延展到北京公社展厅外院的作品部分
如果说《一张从乡下来的床单儿》代表了一种“冷诗意”的气质表达,那么《风景》这件作品则更加具有浪漫的人文温度。
赵要从被国内外各大小涂料生产商系统命名过的颜色名称们中挑选出最具风景意味的名字,并将每个名字对应的涂料颜色按照精确的配比塑封进七寸的透明袋里,制成如明信片般可流通,甚至可被观者私有化的卡片。
月光岩石、云海雾凇、夜巴黎、冬日黄昏、晨光港口、泰山之巅、无星之夜、白矮星……词汇和具有流动性的抽象色彩勾连起了我们对于真实风景的遐想,但它们以实体颜料的形式被塑封到了一个个统一规格的透明袋中,并配以编号,在无限的想象与有限的空间之间,又让我们对记忆的真实性和不确定性产生了某种怀疑。
赵要,风景(细节)调色机色浆、塑料膜、纸袋、木头、石膏底料、油墨、文字,2021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中国文人用“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作为无法亲历山川的替代方法。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对天地自然的体道进行图像化的转换与联想,也许是疫情发生之后,对人们因流动性受限而产生的焦虑与虚拟交流方式盛行的一种反思,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解嘲或者救赎。
《风景》这件作品直接对应了此次展览的名称《呼吸宇宙》。这一展览名源于1626年李光宸在“泰山之巅”大观峰书写的“呼吸宇宙”四字。“我希望能将当下的自身文化与古时候的人文精神产生一种创作上的联想。”悠悠天地之间,无论是“泰山之巅”的“呼吸宇宙”,还是那一张张被压缩成卡片的风景,都是生命个体与自然和历史中的记忆所展开的独白式的对话与精神体验。
根据赵要采访整理
赵要
1981年出生于中国四川,2004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现生活及工作于北京。
通过对材料、形式、艺术语言的探索,赵要不断地拓展艺术的外延,在个体意志与公众精神之间展开了丰富且不拘一格的探索与表现。
99艺术网(以下简称为99):“呼吸宇宙”这个展览名与《风景》和《一张从乡下来的床单儿》有什么关联?
赵要(以下简称为赵):“呼吸宇宙”这个标题主要的与《风景》这件作品有直接关联。在这件作品中,每张卡片上颜色的名字都以风景命名。这些风景既有来自于地球四海八荒、天上地下的;也有来自地球之外的宇宙空间,包括冥王星、火星的;同时,还有与现实世界对应的虚幻空间中的风景,比如太虚幻境、蓬莱仙境……
“呼吸宇宙”这个名字源于1626年李光宸在“泰山之巅”大观峰书写的“呼吸宇宙”四字。我希望能将当下的文化与古时候的人文精神产生一种创作上的联系。
《风景》作品中的部分卡片名称
99:《风景》这件作品的构思是灵光乍现,还是相对长期的观察和思考后的产物?通过这件作品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赵:这件作品的构思是在一个长期的创作状态中形成的。促使我去思考和创作它的最直接的原因是疫情带来的人们的交流与流动性的减少。无论是在国内各个地区还是世界范围内,疫情爆发之前,那些我们可以自由去到的地方,目前状态下似乎成为了一种不可触及的风景。如果通过一种方式,让我们重游,或者不受限制地去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方,这也是疫情之下对于“流动性”缺失的一种思考。
我之前也有直接用颜料名称为作品。在我2016年的作品《宇宙黑在旋转》中,“宇宙黑”是奔驰汽车的191#颜色。一块覆盖了“宇宙黑”的黑色方块被安放在全自动的双轴太阳能跟踪器上面。它会一直仰望星空,跟随太阳一直运动。
赵要,宇宙黑在旋转,金属漆、铝板、太阳能双轴跟踪器、金属支架,尺寸可变,2016
颜料作为一种材料,除了色彩,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影响我们对它的欣赏。在《风景》这一系列作品中,通过对颜料物质信息的释放,从而与文化和记忆产生某种联系和想象,以此来重新调动我们的对它的理解与欣赏。
99:在《一张从乡下来的床单儿》中,您把民间织物进行了物理材质和语言上的转变;相对于您之前的作品,比如《自然的力量》中对真实织物的直接使用,通过这种材料上的转化,您想要表达什么样不同的观念?
赵:我们很难这种手工布上的图案具体起源于哪里,也许是老人们自己创造的,也许是一种视觉经验的传承,再或者是大家共同协作编织而产生的……这种图案重新被放回到城市文化环境中,与受到城市现代性审美的人们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关系。有别于机器制造,手工编织的过程把劳动者的记忆和劳动轨迹记录下来保留在这个床单上。
99:相对于您之前的大型装置作品,这次展出的两件作品看上去似乎没有那么富有冲击力和力量感,而是更加诗意和柔和了,在您看来,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赵:这与当下社会的大环境是有关系的。之前做“大布”作品的时候,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特别欣欣向荣、虚无自大、膨胀又自我的社会氛围中。那时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强烈的冲突,有的是对未来无限的想象。
疫情发生以后,社会中的冲突性越来越明显;同时,之前对自然无限索取、无限获得的感觉突然消失了。被限制、被停止、被分配成为一种常态。在这种情况下,人对外部环境会产生一种新的情绪和反应,不自主的会变得婉转、谦虚和审慎。
赵要 精神高于一切,2016-18. 摩耶寺,玉树藏族自治州; 自然的力量,2018,北京工人体育场
99:有人说您的作品“无意义”。在您看来,在艺术中,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
赵:我其实对什么是明确的有意义或者无意义并不是特别在意。以观念艺术创作来说,艺术家不是提供一个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的结果,而更多的是需要促使我们去感受为什么有意义或者是为什么没有意义。
我希望通过作品把人的能动性调动起来,艺术家不是优先于观众,提供给观众一个好的结果或者不好的结果。我经常会说,有意义和没有意义其实是处在一个动态的过程中的。只要观看者可以进入到作品语境中,引发思想活动,我认为艺术家的工作就完成了。
99:您创作作品的素材和灵感来源于什么?
赵:我觉得对于创作来说,可能越来越不依靠灵感,而在于艺术家对于自身、创作方法以及价值意义的更深入的认知。作品用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其实是个很自然的结果。所有的行动和工作都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也只有这样才能走得更深远一点。
《风景》展览现场,北京公社,2022
99:在您看来,实现装置艺术的开放性与互动性的过程中,最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赵:不管是装置还是其他门类的艺术,我认为都不是一个所谓的开放或者互动的状态。我希望作品的状态是既不要去诱导观众,也不要拒绝观众。作品更完美的状态应该是在其自身的逻辑关系里,达到一种客观的存在状态。
观念创作更像是各种因果关系的集合,在这个集合的状态下脱离艺术家的自我的观念,脱离观众的单一性认知,让作品独立、客观地存在在那儿,我觉得这才是一件作品最好的状态。
99:近些年来,装置艺术似乎不如前些年那么火热,您觉得当下,装置艺术创作中的问题有哪些?
赵:这不是装置创作自身的问题,有可能是大家对艺术的要求越来越单一化,认为艺术只需要与日常生活需求相关。这样一来,就会对装置作品的空间、体积、流通不便性等提出更多的要求。
在我看来,将艺术对应更深层次的精神性需求,才会脱离掉从生活的角度去欣赏和对待艺术的观点,这也是装置艺术越来越需要面对的问题。
赵要,《呼吸宇宙》展览现场,北京公社,2022
99:2022年,您创作方向上会有什么改变吗?有什么新的计划?
赵:新的计划和思考还要重新去整理。谈到变化,我认为,疫情发生之后,给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很长的思考时间阶段;同时,疫情带来的各个方面的影响对创作上的反应或者变化也会在一段时间内持续下去。
图片来源:北京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