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美术报》消息,9月19日,中国文联第十一届主席团第五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审议通过了《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书记处工作规则(审议稿)》,会议研究决定,推举高世名、李昕为中国文联第十一届书记处书记。
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高世名自2020年起担任中国美术学院第十三任院长,此前他曾任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院长、跨媒体艺术学院常务副院长、院长、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主任、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等职。
《艺术作为生命教育》是高世名在2024年中国美术学院新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艺术作为生命教育
# 在2024级新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
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晚上好!1993年春天,我作为考生第一次踏进中国美院的大门,那时候还叫“浙江美院”。南山路上那个小小的、安静的院落,简朴的老房子上满是爬山虎,整个校园沐浴在春光里,懒洋洋的。学生们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这种气质,不在于光头与长发,而是从头到脚透着一种漫不经心、满不在乎,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命不凡、自由自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所学校。
半年后,我作为新生如愿进入这所学校。我还清楚地记得报到那天的情景,甚至记得在校园里见到的前五个人,现在只有两位在学校——一位是基础教学部的程剑光老师,另一位是书法学院的沈乐平教授。那一年我17岁,并不知道自己将在这所学校渡过31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周的专业课,哈佛大学的史密斯博士,用弗洛伊德与拉康的心理学解析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马格利特的作品。通过这门课,我一下子就完成了从中学到大学的转换。半年后,浙江美院更名为中国美院,学生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大家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们本来就是“国字号”,况且建校时我们是堂堂的国立艺术院,是中国高等艺术教育的摇篮。
那时候,我们学校有全中国最棒的艺术图书馆,我的国美生活中最重要的经验就是泡在图书馆里翻画册,每天坚持几个小时,无论古今东西,不管什么专业,统统翻过一遍。时而心花怒放,时而拍案而起,虽然难求甚解,却迅速打开了眼界,建立起了世界艺术的历史意识和视觉经验,这对以后的学习极为重要。那时候,八大美院中我们学校的外刊最多,质量也最高。我们每天晚上都留出一个多小时在外刊阅览室,英语不好,对着现场图片连猜带蒙,对作品的理解自然不尽相同,于是就有了激烈的辨论,直至寝室熄灯,还会在走廊上继续。纽约、巴黎、柏林、北京、伦敦、东京、伊斯坦布尔、阿姆斯特丹……全世界的艺术信息通过那些刊物传递到南山路简陋的教室和寝室中。虽然身在西子湖畔,我们与国际艺术界并不隔膜,心态更不封闭。广泛的阅读、国际艺术讯息、八五新潮的余波,在我们身上催生出一种感觉——我们就处在历史的进程之中,艺术史的下一浪必然与我们相关。那种感觉很上头,就是天降大任,舍我其谁?于是时不我待,于是起而行之。这是最可贵的少年意气,也是老美院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那时候,学生们自命不凡,我行我素,带着一种创造新艺术的锐气,一种改变世界的豪气。
那时候没有学分制,学校里就那么多人,基本都认识,可以到处蹭课,每天都是跨专业交流。同学们跟老师的交往看起来很平等、很随意,真诚地对待着教与学的关系。
那时候,似乎大家都没太把自己当学生。我大一下学期就去上海参与艺术圈儿的活动,叫“媒体的转换”,是一个关于装置艺术的文献展。大二下学期参与《江苏画刊》组织的“关于意义的论争”,建立艺术小组,开始搞装置、做影像;大三就参加了中国第一个录像艺术展“现象-影像”,算是一只脚踏进了江湖。
很抱歉,要离开美院了,难免怀旧。时间会让一切事物都变得温暖,将来你们也会有自己的“那时候”。老美院回忆起来相当美好,其实条件比今天要差很远。今天的中国美院地跨沪杭两地,5个校区,16学院,28个专业,千余教师,万余学生,当年安静的小学校已经发展成为全世界最大规模、学科专业最齐整的美术学院。这是一份前所未有的事业。
幸运的是,尽管规模扩大了数十倍,艺术教育的精英性在国美并没有丧失。这一点,只要看这几年的毕业展就知道了。2020年“共同生活”,2021年“现在史”,2022年“生活力”,2023年“大脑花园”,2024年“世界树”,国美毕业季始终保持着旺盛的艺术活力与充沛的创新能量,社会影响力更是越来越大。今年六月的毕业展,全网阅读量超越8.25亿,获得英国《泰晤士报》、法国《费加罗报》等数十家海内外媒体的整版报道。
这几年,学校一方面倡导“全球本土双轮驱动,人文科技双向会通”,强调以学分制改革为同学们的自主学习打开多元路径;另一方面倡导“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强调在世界文明史的大视野中重访各专业的源头与开端。学校师生戮力同心,打造文明互鉴、源流互质的“经典之学”,探究跨界融通、道器贯通的“创造之学”,践行扎根中国大地、融入社会进程的“有为之学”。今天的中国美院,开拓进取、刚健清新,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同学们,过去几年,你们度过了紧张内卷的中学阶段,熬过了校考时艰辛枯燥的专业培训、高考前没日没夜的刷题。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开始一段全新的里程。走上学艺术的路,大部分是因为你们自己喜欢。所以我希望进入美院的你们,心态先放松下来,纯粹起来,抛开功利之心,超越“绩点式教育”,享受学习,享受艺术,享受你们的国美生活。
这些年,我常常问大家一个问题——同学们进入中国美院,是学专业还是学艺术?这个问题看起来有些古怪,但是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我要说的是,今日国美所奉行的,不只是狭义的专业教育。我们倡导“以乡土为学院”,是希望在全国范围内的城乡村镇建立起社会感知的毛细血管,让四方九野的“国风”汇聚到我们的周遭。我们布置“国美作业”,是希望同学们尝试着成为现实主义者,尝试着从“我-家-乡-他人-艺术家-艺术”六个维度去感通世界、理解自身。在国美,艺术从来不只是一种专业、一份未来的职业,它首先是一种人的状态,一种自我想象、自我批判、自我创造、自我解放的状态。
艺术本身即是一种生命教育。要成就此种生命教育,需要我们以艺术之实践将自然教育、审美教育和生活教育贯通为一。
美院的自然教育跟中小学不同。从艺术的角度看,自然不只是物理学或博物学的对象,也不只是培根所谓的“大自然之书”,自然是无尽的生成与变化,是所谓“造化”。它既是存在涌现出的最甘甜的源泉,又是艺术家含思自鉴的本质与实相。自然教育根植于一种针对自然整体的经验式探究,最典型、最杰出的案例要属达·芬奇,他的工作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他研究空气透视的时候,其实是在研究色彩和光学;他刻画风景和垒垒岩石,同时也是在研究地质学;他用数百张素描分析水的运动、山洪的原理,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世界那种陌生的敌意。观察与研究、探索和描绘,在他这里从来就无法分离,共同形成了一种由绘画技艺所驱动的经验科学。他自称“经验的信徒”,同时又说:“自然充满了绝不属于经验的无穷意义”。
艺术家热烈、执着且深沉地观照自然,这是审美经验的开端。审美教育是感受力教育,重在感觉的开发、情致的培养,而卓越的艺术家不但有敏锐的感受力,更拥有创造出“第二自然”的能力。这就是黄宾虹所谓“画夺造化”。此刻,我想起乔尔乔纳纯净优雅的画面上那种神秘的抒情性,那种凭视觉就能感受到的音乐性;想到维米尔《代尔夫特风景》中,世界仿佛被蒸馏过一般明净,画面中的一切纯粹、平等而和谐。艺术家们试图从自然的粗服乱头中提炼出美学的秩序感,在绘画中为混乱而粗糙的自然赋形。世间一切都蕴含灵性,艺术以“绘画的灵性”去呈现“自然之灵性”,这是对自然的至高礼赞。
这方面,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们成就最大。他们“图绘天地,品类群生”,创制出一个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有情世界,在绿水青山之间领略天地造化的媸与妍,于聚散浮沉之际,感悟人间万象的常与变。
情以物兴,物以情观,情物对举,交感共振,如是风云际会,如是身心发动。历史上那些敏感而丰富的心灵,他们缘物生情,诉诸笔底云烟,成就万千气象。面对夏圭的《溪山清远图》,我们看到千岩竞秀、山高水长,展开许道宁的《渔父图》,我们顿感江山岑寂、地老天荒。古代的画家们弄花草,缀风月,工致妍美,清新灵动,他们描绘春日水滨、华服冶游,穷妍极态,彩丽竞繁;他们刻画古木寒林、苍苔幽径,寒气满纸,天地寂寞……。他们将自己的情志化作风云变态、花草精神,他们将无限心事托付青山青史、野老渔樵。
南宋•夏圭 《溪山清远图》(局部)
许道宁 《渔父图》(局部)
这种自然造化激荡生发的审美情致,古今东西,莫不相通,当其与日常相印证,就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教育。这里的生活教育不是杜威、陶行知所谓的“生活即教育”。在我看来,生活从来不是现成的。残酷戏剧导演Antonin Artaud认为:“生活不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外在的现实表面,而是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纠结、矛盾、破碎的中心”。帕索里尼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长镜头”,乏味冗长,有始无终。鲜活的生命沉沦于日常中,只有通过艺术才能点燃生活的感觉和激情。
自然教育、审美教育和生活教育,经由艺术经验贯通为一,凝聚为一种对当代中国和中国人至关重要的生命教育。这种生命教育开展出“有情有义的知识、身心俱足的思想、知行合一的创造”,“情志”为其根本,“感兴”是其发动。感物兴怀,“情志”创生出兴象意境,诗性的审美体验得以生发,艺术的生命状态得以开启。在此,由自然激发的审美经验转化为创生性的艺术经验,涵养身心的审美教育孕生出身心俱足的生命教育。
这种“自然-审美-生命”统一的教育是真正的艺术创造之先导。我学生时代最喜爱的诗人是里尔克,他在《布里格随笔》中写道:
“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朦胧的童年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黎明,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濒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口洞开的小屋里有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得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这段话当年我能够背诵,甚至还写过一则笔记来回应它:
“大地沉默着,在大地的沉默中,他投身于更广大的寂静,重新感受那寂静中的雷鸣,霜月下的雪影,白日梦的恍惚迷离,寒夜里的清澈空明……由此,他内心渐渐被注入最神圣的敬畏。此敬畏使世界的图景越发幽暗,使他的内心愈加清明。爱与死、烦忙与沉沦便凛然超升于人事,成为人浮于世的舟楫、遥远山谷中的芳草、通往群山的路途中的一块青石……”。
生活在别处,生活在此时;生活在此时,生活在别处。同学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抒情时代,那是隐秘的少年心事。我不揣冒昧,把自己当年最青涩的东西暴露出来,是希望与刚刚入学的你们分享一段真实的生命历程,那是我国美生活的秘密宝藏。同学们,通过对自然的审美观照,通过对经典的临摹仿拟,通过作品的独立创制,我们建立起自己的艺术经验,重新确立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存在的秘密花园就此向我们敞开。这超出了审美的意义——这是一种由艺术经验而来的生命教育,一种基于自主学习的自我教育。艺术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教育。通过这种教育,我们化孤独为共同,我们的生活将变得开放、积极、充满善意;通过这种教育,我们创造出新生活的诗,在这新的诗意之展开中,让创造成为行动,让经验不再现成,让知觉保持敏感,让世界变得生动。同学们,再过四年,到你们毕业那年,正是中国美院建校百年。你们与国美百年相约,这是何等地令人期待。我真诚地建议你们,在自己身上养成一种历史感,因为此刻,我们正处于国美“百年进程”之中——我们将共同创造“四通八达的事业”,我们将共同开启“向上向前的生活”。其实,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时间关系,就此打住。最后,我以于右任先生的一首诗,为你们刚刚开始的国美生活祝贺,为我们伟大母校的百年进程壮行:
不信青春唤不回,
不容青史尽成灰。
低回海上成功宴,
万里江山酒一杯。
祝福你们,祝福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