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春》 144 × 306 cm 纸本水墨 2024年
文/杜曦云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是美丽的，那就没有人是美丽的。
——安迪·沃霍尔
表达和交流有两个要素：1、真诚性；2、真理性。真诚是感人的前提，尤其在艺术表达中。那些真诚袒露心灵状态的艺术作品，总是莫名地散发着感染力，更容易引发共鸣。
人生经历的丰富和心灵的敏感，让方力钧很早就意识到：人世间的秘密在于人性，眼花缭乱的红尘万象和云诡波谲的古今世道，是人性驱动的。于是，体会和表达人性，成为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主题，从过去到现在，体现在各种媒介的作品中。从素描开始，镂刻于版画，绽放于油画，延伸至雕塑和装置，游弋至近年来的瓷板画……他的艺术语言全面开放，只为了琢磨人性的秘密，坦率地和观者共享。
《2023.8.16》 180 × 246.8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1963年出生于河北邯郸的方力钧，成长和求学、谋生的个体经历，融入了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沧海桑田中跌宕起伏的形迹、得失盈亏中喜怒哀乐的反应，在敏感的心灵中研磨消化，转化为他对人性的视觉表达——人性不是抽象的，是在特定处境中的具体显现，体现为生动的肉身，从身形、姿态到表情。他希望把他所见、所思坦诚自信地表达出来，表达时尽可能丝丝入扣的精准，这是对真相的负责——因为感受力和真理观的不同，每个人感受和理解的真相是不同的。
《2023.12.5》 69.5 × 69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方力钧曾回忆过大学期间课堂写生的一次“顿悟”：“晚到的我只能坐在近旁。灯打到人体上，模特的身体冒着热气，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我突然在选构图、选角度这些常规过程当中发现，这些都没有生物体本身的温度、弹性、流动等等因素重要，而这些又常常被我们忽视了、放弃了。”靠近模特时，更能真切感受到活生生的生命力，感受到肉身的气息和温度，感受到人性的特征和趋向。
《2023.12.2》 45.5 × 34.5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既然人世间的秘密在于人性，方力钧自觉地将体悟人性设定为他的主要功课，艺术观方面也从此乘一总万、举要治繁。但人性多么地复杂多变，谁能识透呢？旺盛的好奇心驱动着方力钧，他热爱四处游走、穿梭各界、广交朋友，在充满人情味的亲切交往中，彼此靠近、相互了解，人性的深层也在这个过程中生动自如地浮现出来。从早期对镜自审般的自传式绘画，到营造各种宏观或微观的象征性情境，到如今凑近亲朋好友们大量造像，他的作品都是非常“写实”的表达实况。
《2021.1.12-2023.4.7》 90.5 × 60.5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有人在评价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时写道：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这段话语让无数人心有戚戚。不但直视人性，而且用富有美学魅力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有冒犯禁忌的可能。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渴盼人性的美好，即使明知这只是白日美梦，也更愿长睡不愿醒，尤其是被别人叫醒。生于1953年的南非画家马琳·杜玛斯（Marlene Dumas）以她对苦痛和邪恶的洞察力震撼人心：“艺术不只制造出美丽，我制造粗陋，或许我不懂得美丽的含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真实或许是让人不悦的，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但智慧来源于认知真实的能力。如果用躲避、掩盖、粉饰真实来取悦人，在动机上是不真诚的、在伦理上是不道德的，在智识上是致愚的。于是，方力钧这样的艺术家选择了持续的贴近真实，以美学的方式坦然相告。
他经常用各种手段有意强化人、物的某些特征，让难以捉摸的隐秘凸显出来，这也反照出他的洞察力。当观者开放自身的感受力并扪心自问，尤其是和自己的人生经历对照时，更能体会到方力钧在表达人性方面所达到的准确度和深度，也就更能实证出他作品的能量所在。在人性趋善这样的假设下，方力钧的作品可能会让别人难堪，因为心中的隐秘难以掩盖了。他的作品也可能会让别人反感，因为人往往容易看到别人的幽暗，却很少能自审自省。“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马太福音》7章3-5节)”
《2020疫》 90.2 × 61.6 cm 纸本水墨 2020年
这方面，方力钧落落大方地显露出他的真诚和格局。数量众多的作品中，首先和主要的是自我审视，并不惮于袒露自己的内心真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对自己和他人都一视同仁，大家都在时代的裹挟和命运的拨弄中起伏沉浮着。当肉身凡胎应对温柔诱惑和冷酷宰制以及冥冥中天意的掌控时，得意与悲戚相伴，欲望和虚空交迭，盼望和失望共生，明明知道贪嗔痴在心中作祟，但肉身的情欲、眼目的情欲、今生的骄傲正是人性本身，旁观时或许能看得破，换作自身入场时却又忍不过。
《2023》 180 × 246.8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能有如此见识，需要既身入局中又自觉地魂游局外，这既是难度所在，也是高度所在，和意识的宽广度息息相关。方力钧作品中涌动翻腾着形形色色的个体，他们在各自的劳碌奔忙中喜怒哀乐着。近观时，彼此形神迥异；远观时，众人小异大同甚至同出一辙，贯穿于特定人群中的秩序、文化和终极信靠的特点都活脱脱地透露出来，是当代的、本土的集体意识和潜意识，又和恒久的、普遍的世间法则密切关联。于是乎，个体在当下的具体状态被放置到宏大的结构中时，样态、处境乃至宿命都浮现出来了。
《2013-2023.12.4》 71.8 × 71.8 cm 纸本水墨 2023年
人间万象无论多么宏大和复杂，追根究底不外乎令人喟叹的人性和冥冥中的天意。日月交替，年华匆匆，爱恨情仇，转眼成空……悠思至此，悲天悯人之心油然而生。这茫茫人世、滚滚红尘中的动力所在和症结所归，都是人性。方力钧探求人性，就是追根问底。他的作品既在表达人性，也在表达着他本人的人性观。幽默感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无所不在，仿佛他的心理滤镜。在幽默中，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融为阵阵嬉笑，轻松/严肃、欢快/悲伤、轻浮/沉重、狡黠/天真等相互排斥的范畴如奇葩般混合，产生强大的张力、丰富的层次和复杂的意味。在幽默中，心中块垒也得以化解，以便卸下重负轻装上阵，在人生旅途中继续前行。
2024年11月25日于北京
《2020》 90.5 × 62 cm 纸本水墨 202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