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一个晚唐写异闻志怪的小说家,他笔下的《酉阳杂俎》很有名,算是《唐人笔记小说》之祖,鲁迅对《酉阳杂俎》评价极高,称其“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为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矣。”
从十多年前的《新山海经》三部曲开始,邱岸雄一直对志怪神话兴趣颇浓,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开始读起了这本充满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奇书,书中卷一“天咫”记载了一个八万两千人修理月亮的故事。
大和中,郑仁本表弟,不记姓名,尝与一王秀才游嵩山,扪萝越涧,境极幽后,遂迷归路。
将暮,不知所之,徙倚间,忽觉丛中鼾睡声,披榛窥之,见一人布衣,甚洁白,枕一幞物,方眠熟。
即呼之,曰:“某偶入此径,迷路,君知向官道否?”其人举首略视,不应,复寝。又再三呼之,乃起坐,顾曰:“来此。”二人因就之,且问其所自。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彰,日烁其凸处也。尝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因开幞,有斤凿数事,玉屑饭两裹,授予二人曰:“分食此,虽不足长生,可一生无疾耳。”乃起二人,指一支径:“但由此,自合官道矣。”言已不见。
“修理月亮的人” 展览现场
“我读《酉阳杂俎》看到这一段,觉得挺有意思,八万人修理月亮可以说是想象,但又记述月球其势如丸。“丸”就是球体,不像概念里说起月亮就像个盘子,这个认知已经很不一般了。作者还指出月影是反射太阳的光线,月亮的凹凸不平造成了阴影,这完全已经接近于现代科学的认知了。月亮上有八万二千人,这件事情听上去很荒唐,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时更没有现在所谓的科学工具,人如何到达?”
邱岸雄对这个故事持开放的态度,他认为所谓一些异闻志怪之事只不过是我们无从知晓古人是用何种手段达到目标的,但不理解不代表没有发生过。类似古人对时间的理解,一个人迷于山野遇到神仙,下山后世间已过千年,包括《桃花源记》中描述的小国寡民,人和自然其乐融融。
“《桃花源记》没有提到时间的概念,只说他们是从秦汉留下来的,在一个外人不知道的地方。另外有个故事是讲一个樵夫在山上遇到神仙下棋看了一会儿,看完一局棋,手里的斧柄已经腐朽了,回到村子里已经是多年以后了,这个时间差异的观念同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概念是一样的。爱因斯坦提出时间是相对的概念,很多人不理解,我们总认为时间是恒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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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着名的“双生子佯谬”,本来是别人提出来质疑相对论的,但是后来反而成为相对论的一个解释,这跟薛定谔的猫,和爱因斯坦不能接受的“量子纠缠”一样。一对孪生兄弟,其中一人以光速进行星际旅行,对他来讲仿佛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一个光年后再回到地球时,他的孪生兄弟可能已是白发苍苍,但他还是出发时的模样。对他来讲是一年,对他的兄弟来讲,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神仙故事中的时间概念。
《修理月亮的人》感觉是一个有着瑰丽想象的故事,又像是某种神迹,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古代记载的很多事情某种程度上都在今天实现了,比如上天入地,人类利用发达的科技手段让自己成为神迹的经历者、掌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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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出的名为《天咫修月》的影像作品中,邱岸雄便受到爱因斯坦这个比喻的启发。两个现代宇航员穿越回唐朝,邱岸雄将相对论的这个小故事与《酉阳杂俎》里的描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件作品的叙事框架。
“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里讲到最后阶段人类自己变成神了,我觉得这又快接近一个临界点。宗教上讲,当人要让自己变成上帝的时候,去修通天塔,上帝就让他们出现麻烦,让人类彼此间语言不通,无法互相理解,通天塔就垮掉了。今天来看,整个人类技术的发展,好像又到了通天塔快建成的状态,人工智能就是在逐渐消融所有的沟通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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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头看,先人好像带有某种预见性,这一点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不乏例证。邱岸雄认为今人站在科技和今天的理解方式去判断很多事情,难免有局限。今天人们认为已经掌握了所谓的真理,但其实很可能只是局部真理,甚至科学本身仍有很多无法解释与自洽的地方。
“不管最基础的数学还是物理学,学科都还没有自洽,哥德尔不完备定律和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矛盾到目前还无解。”邱岸雄说,“我们应该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而不是对无法解释的东西简单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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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展出的二十余件作品都是邱岸雄2023年完成的全新系列,也是他首尝试用青绿绘法去体现熟悉的题材。邱岸雄要做的是从自身文化体系中找到一个线索。
“中国绘画从色彩角度来讲,青绿是一个主线,这样的处理方式在唐之前是见不到的,隋唐以降的绘画,《千里江山图》是一个巅峰。青绿是中国典型的色彩系统,这也同我自己的创作状态比较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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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一提水墨,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黑白的,或者说中国绘画就是以黑白为主。事实上中国美术史通篇看下来,黑白的比重并不是最大的,绝大部分绘画都是有色彩的。只是用色比较浅淡、或者偏向灰度,不是特别扎眼。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年代久远,很多色彩变得发灰、发暗。我尝试用色彩去表现作品,毕竟真实世界是充满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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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里尺幅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件点睛之作《天咫修月》是邱岸雄从《酉阳杂俎》当中的故事演化而来。艺术家围绕故事去展开场景想象,画中建筑与江西上饶一带一个名叫“神仙谷”的地方神似。巨大的山石之下是很深的河涧与岩石。邱岸雄参照郭熙《早春图》对深远景致的表现手法,将画面处理成能让观者视觉上随着画面向内延伸开来。这些山石的原型并不在中国,而是亚欧交接的小亚细亚半岛上一个叫卡帕多西亚的地方。
“那里的山都是岩石,有些地方色彩偏红,有些偏蓝灰。朋友去那里旅行拍了一些照片,我一看完全是青绿山水的色彩,马上就有了将其画出来的冲动,画出来后也非常符合我心目中的青绿山水的感觉,但又同古代不太一样,它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山上有洞窟,洞窟里也有壁画,天然就有某种宗教的神性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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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岸雄将异域奇特的山形地貌同中国的青绿山水色彩相结合,产生出某种异质感。画面营造颇有《桃花源》里那种自得其乐,不知今夕何年之感。艺术家在此造了一个想象之景,一个古人与今人相遇的场面。展览中唯一直接表现月亮的作品是《修月-风景3》,但画中无人,只有登月车留下的辙痕。这同样是中国绘画中“以空写实”的运用:荒凉,没有人烟,唯一可见的只是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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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超越时空的想象力在人类纪主导的当代社会激起涟漪,人类的活动导致对自然的过度干预,今天的工程师和唐朝的修月人,仿佛是在不同时间进入文明赛场的玩家,彼此映射着人类探索未知的好奇,邱岸雄将古代神话描述的情景和典故放置在迷恋技术的现代社会凝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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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可否认,《酉阳杂俎》中对月亮准确的描述“月势如丸,其彰,日烁其凸处也。”(月乃球体,其表凹凸不平,明亮处是地势突出的地方),这一发现比伽利略用望远镜观测要早足足8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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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觉得古人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其实这只是我们的看法”,邱岸雄说,“很难讲,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