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阳为赵延年先生造像
2011年,为纪念中国“新兴木刻运动”80周年和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浙江美术馆策划举办题为“鲁迅的面容”的纪念特展。美院版画系的教师们闻讯,便组织二年级本科学生,利用暑假,用黑白木刻的方式,共同创作一件与展览同名的巨型作品参展。
这场活动,使版画系的地下实验室在那个夏季里,满是年轻的活力和激昂的心跳。令学生们意想不到的是,蜚声中外的赵延年先生的身影,竟会不顾杭州盛夏的酷热,应组织者的邀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在众生的簇拥下,先生为他们讲述自己的作品与时代背景的关系,讲述黑白木刻的创作心得。因疾患困扰,赵老显得面容清癯,但神情矍铄;说话颇多停顿,却时时吐珠玑,也令少有机缘面聆先生授业的我,时有醍醐灌顶之感。最难忘的,是讲到他在“文革”中受迫害期间,读鲁迅、读《论语》这一节时,赵老的话锋突然一转,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现在,楼房是高了、马路也宽了。在我看来,拆了窄马路,就可以建宽马路;拆了矮房子,就可以盖高房子。但人性呢?……”
我不清楚别的听讲者的感受,但我,却是被这个问题深深地刺痛。也正是在听到“人性”这两个字的那个瞬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赵老自10余岁起步习艺,从《弃婴》、《抢米》到《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再到《阿Q正传》、《噩梦系列》,持刀向木70余年,始终不改刀锋的犀利和黑白的铿锵,黑白刀木之间始终宣泄着充沛的感情,成就至高。而贯穿并支撑这一切的,便应该就是刚刚我听见的“人性”二字。
如果不是出于对“人性”的深切的关注和体察,如果不是出于对人类的大爱,我想他刀下的鲁迅、林伯渠或是阿Q,乃至于那个在皮肉上戴像章的人,便绝不会有那种逼迫我们把他拿来做镜子、供自己“正衣冠”的撼人力量。
那一天,是赵老在美院课堂上最后的授业。
那一天,版画系几代教师和90后学生共聚,被称为版画系的“五代同堂”。
那一天,60后教师曹晓阳,用赵老最擅长的黑白木刻手法,为赵老造像一帧,代表全体版画后辈,向一代宗师表达崇敬之情。
那一天,记得赵老在说完“人性”两字之后,便缄口沉默,眼中却炯炯然有光,射向四座,足足有好几秒钟。他似乎是要给听讲者留出足够的时间,去仔细琢磨这两个字的意味;又似乎是在殷殷地期待着后人们的应答。
斯人已逝,风骨长存艺坛。现在想来,那最后授业中的炯炯目光,又何尝不是在混沌与迷茫中,为我们引路的烛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