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世纪70年代,行为艺术才开始作为一种艺术表达方式逐渐被艺术界接受和认可。那时正值观念艺术的概念盛行。它强调观念大于实物,而行为艺术碰巧又多为非实物的表达,因此,行为艺术从此成为观念艺术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当时,立体主义、极简主义等各个艺术流派深陷难以寻求新突破的僵局,行为艺术逐渐成为挑战传统艺术或既成艺术,寻求新突破的重要途径。
行为艺术基因中的先锋性、试验性、冲突性和无形性原本为其与艺术市场之间筑起了天然的围墙,但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环境的变迁,这道围墙上如今开起了一扇又一扇大门。行为艺术从荒郊野外的试验场和艺术家私人的工作空间转战到博物馆、美术馆、商业区,甚至艺博会。2014年的瑞士巴塞尔艺术博览会(ArtBasel)就在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UlrichObrist)的策划下,首次把汇集了阿布拉莫维奇、达米恩·赫斯特(DamienHirst)和小野洋子(YokoOno)等艺术家创作的行为艺术作品带进了艺博会。
阿布拉莫维奇并不是第一个在这道围墙上凿开大门的行为艺术家,但她凿开的这扇大门给她带来了最多的眼球、镁光灯、名誉和金钱,并把她成功打造成了人称“行为艺术教母”的超级大明星。要知道,嘎嘎小姐(LadyGaga),莎朗·斯通(SharonStone),拉里·安德森(LarryAnderson)可都是她的粉丝。
几年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Abramovic)的名字对于多数中国人而言还十分陌生。但是,自从2010年阿布拉莫维奇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ofModernArt,NewYork)表演了行为艺术《艺术家在场》(Artistsispresent),在灯光下静坐了700小时之后,她的名字便和“行为艺术”一起被迅速广泛传播,其中记录着她与旧情人乌雷在行为艺术表演现场久别22年后重逢对视并泪如雨下的视频片段,至今被众多中国人也在微博和微信上转载。
2014年6月11日,阿布拉莫维奇带着新作《512小时》(512Hours)亮相伦敦蛇形画廊(SerpentineGallery),并将以每天表演8小时、每周表演6天的节奏,持续64天完成512个小时的行为作品。这也是英国公众艺术画廊首次呈现阿布拉莫维奇的持续行为艺术表演。
看展览之前,我只知道阿布拉莫维奇将在画廊空荡的白色空间中使用自己的身体、观众和简单的小道具作为创作素材,并且不允许观众携带手表、相机和手机,且早听说几位观众由于在烈日下长时间排队而晕倒的报道。对此,我丝毫没有惊奇,因为这样的场景在歌迷影迷见面会上是司空见惯的。
为了避免长队,我选择在周日早上(英国人周日通常会赖床)去看展览。很幸运,没有遇到等候的长龙。到了蛇形画廊以后,门外的工作人员嘱咐我:不许带手机、相机、手表、大衣、包等;出来以后想再进去得重新排队。我同意后,他们就在我的手上盖了一个印戳——我的通行证。进入展厅,看见阿布拉莫维奇,一身标配行头——黑衣加麻花大辫子,她正拉着一位观众的手在画廊的三个相通的展厅内缓慢穿行。
虽然是周日早上,但展厅已经显得有些拥挤,而且还有些闷热。人虽然多,但十分安静,仿佛每个人都被自动调为静音模式。现场有大致5类角色:阿布拉莫维奇,她是“教主”;15位身着黑衣的助手,是她“虔诚的门徒”;80多位准备被洗脑的积极响应者;5、6位怀疑者;还有几位摸不清状况的游客。我属于摸不清状况的怀疑者。
观众有三种参与途径:一,拿着一面小镜子,看着镜子里面倒退走路;二,面壁;三,慢慢走路。我进门后没有立刻给自己任务,而是在门口矗立观察现场。2分钟后,我被阿布拉莫维奇的一位女助手发现,她来拉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位正在面壁的男青年旁边,并把我的手和男青年的手拉在了一起。于是,我不得不被迫开启和身边的这位陌生男青年的“冥想”之旅。说是“被迫”,但并没有人直接威胁我必须这样做。可是,那个极度安静的环境,没有人说话,自然也没有质疑和解释存活的空间。你不质疑,我不质疑,她不解释;你服从了,他服从了,于是我也服从了。这是一种来自集体的压迫,你懂的。
从我身边陌生男青年均匀有力的呼吸声中听得出来,他已经在这里面壁好一会儿了。而我蹑手蹑脚、左顾右盼,终于在30秒后下定决心——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结束了压抑又莫名其妙的面壁。胜利大逃亡之后心里有一种摆脱邪教组织的狂喜。我的擅自逃亡丝毫不影响大多数热情高涨的观众继续积极配合,因为正是这些积极配合的“不明真相”的群众才成就了阿布拉莫维奇这场虚无的表演。“不明真相”的群众也未必就是完全被利用,他们也体会着此前从未感受过的新鲜感。这样的感受类似第一次在游乐园坐过山车,虽没有过山车刺激,但足够新鲜。很多人会想第二次、第三次地体验过山车,但也许没有几个人愿意再次体验这场虚无。我们对于新鲜感和“仅此一次”的迷恋常常超过我们对于事物本身的迷恋。
蛇形画廊的展览与项目联合总监,也正是巴塞尔艺博会行为艺术展厅的策展人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明确表示:阿布拉莫维奇的这一表演旨在探索艺术与“虚无”之间的关系。要把这件“虚无”得犹如皇帝的新衣的作品变得在伦敦艺术界炙手可热,绝非易事。奥布里斯特凭借其在艺术界里掌握极大话语权实现了为这件“虚无”作品里应外合式地推广。当蛇形画廊强势的媒体公关优势让印有阿布拉莫维奇大头照和“行为艺术”标语的海报在伦敦的地铁里和刊物上把我们紧紧包围时,我们仿佛自动缴械,直接放弃质疑这场“虚无”盛事的能力和动机。在玄之又玄的艺术权力面前,多数人更愿意选择安静地投奔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