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平的抽象还是好看。 想起他的铜版,一遍一遍腐蚀下来,那块金属终于消磨得形如枯槁,终于消融殆尽直至没有踪影。说好看,不想说冲击力或杀伤力。因为谭平的好看不那么瞬间。好酒绵软,后劲悠长。说好看,也不想说美。因为谭平的好看并不美。 如今不是版画,是绘画了。徒手画出的图形,虽然也是形的系列,但是,这些形生成于人的双手,与腐蚀的花纹不同,这是人的偶然,人的感性个体所成。看画的时候,谁也不想费脑子,不想在画面里头读哲学语录。所谓“艺术自律”嘛。二十几年来,把艺术从争执的使命重负下解脱出来,扛的就是“自律”大旗,非艺术的使命——解脱下去之后,是否果然是活脱脱的一个艺术女神呢?现实里的艺术果然自律起来了吗?它有自律的能力吗?
谭平笔下的线条很文人。 文人就是常用笔墨的人,但是主要不是拿笔墨哗哗,而是拿来写字。所以他们跟专门画家不太一样,下笔就能看出来。谭平的画面有些很大幅,但是他总还是挺细致的,感觉挺雅致;他画面的气象有时生机勃勃活力四射,但是他总还是随时随处都沉浸在一种内心自省的神秘之中。
二十年来,有些艺术家从官方的政治解脱出来,投身到非官方的政治重负之下,也有些从时政解脱出来,投身市场的导向之下。哪些是纯粹的自律的艺术呢?
谭平没有“自我脸谱化”。
据说,“自我脸谱化”是艺术上走向成功的必要环节。因为,语言样式据说是艺术家的主要经营,个性必须体现在点、线、面造型语言的模式捏造。
说来,抽象画已经没有题材可言,因而失去了作品与艺术之外的天地的联系了?因而,是标准的“自律”的艺术了?因而,只剩下“语言”的“元素”可以使用,只剩下点线面模式捏造这一件事可做?脸谱类似于招贴、打眼。但是,不一定非得选择打眼,谭平笔下的点、线、面都在虚空中生生灭灭,并无定形,并没有刻意归纳梳理成打眼以求成功。艺术需要自然,要大大方方,但同时艺术也要策划要诡计谋略,都要。但是脸谱化这种谋划太笨了。不露痕迹才好,无缝之天衣,未必以打眼胜。
说哪些线条之间生死离别是危言耸听了,但是说他们顾盼生风就有点像。中国人在毛笔字里练出这种习惯来了。穿插争让,都是些动作。但是在静的线条里看出动的韵律、人的风采,作者个人的气度来,真正能够在千千万万件作品之间贯通,能够支撑起这一位作者的整体性的、绝非小的谋略、绝非外表的经营,而是他这个人的真实存在。谭平的朴素与他的干练,他的精明与他的厚道、风趣并存,衍化为他笔下游走着的线条,时而首尾贯通,时而难分难解,时而纠缠不清,时而散落飘零。在这些寓言般的 叙述里,虚虚实实掩映着生命的迹象、思维的轨迹,而在所有这一切断断续续的形式上,作品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就是谭平本人与他自身存在之间的对话。
艺术与社会人生之间的深切的联系,正是艺术存在下去的理由。自律总是相对的,因为艺术是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对人生不能不投入,也不能是一般那种投入。
教皇“律”艺术,国王也“律”艺术,如今是市场。艺术家一面高擎着“艺术自律”的旗子,一面追着钱袋子跑得欢。表里不一得自己也难堪,所以,为了一致起来,通常是讲究“平常心”了。如今,别装了。但是,何谓“平常心”呢?平常人,是普通人,不可妄自尊大,更不可以失去了平常人的自尊而以为自己反正小人物无力回天,就可以放任自己自暴自弃。相反,平常心,也是佛教讲的菩提心,每个人都要发菩提心,做一个尊贵的人。每个人都要发起成佛的心,这才是平常心。艺术的光彩,源自于人的光彩。
2005年9月4日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