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嚎叫激起荒诞的回声——吴以强荒诞艺术哲学批判
郑成武
从欣赏的角度看吴以强的作品,很难得到美学意义上的享受——他的作品就像一大把扔到头顶的刀子,剪刀、小刀、菜刀、餐刀、修脚刀、杀猪刀,刀刀水淋淋,血滴滴,粘乎乎,好像还有口水;从天而降,刀刃乱飞,肮脏四溅,鬼哭狼嚎——“庄严”被扎一刀,“成功”划破了裤裆,“隆重”满头污水,“美丽”丢了皮囊……一切都被粗暴地蹂躏,包括眼睛。
从批判的角度看待这场杂剧,难以置信的挑战接踵而来——连魔鬼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作品,并非出自撒旦之手。一个甚至还有几分羞却感的男人,导演了全场杂剧,以艺术的名义完成了对新闻的暴行。他安静,内敛,消瘦,大额头,话语不多,不善表达。一个画家,善良得如同处子,为什么会有这般疯狂的想法,用画笔凶狠地宰割这个并非地狱的世界?
解答这个问题,几乎是理解吴以强全部艺术的关键。他从开始探索艺术之路,到走上表现主义绘画,又从表现主义绘画中,摸爬滚打,像一条不太大的鳄鱼,游到了荒诞派的水湾,并和一切不期而遇的生灵撕咬、翻打,泥浆四溅。这是因为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吴以强的艺术,从批判现实,走向表现主义,走向荒诞?又是什么原因,刺激吴以强,使其荒诞艺术达到了人鬼惊悚的程度,以至有进行哲学批判的必要?
荒诞艺术最早发端于上世纪50年代的法国,主要以戏剧方式表现出来,后来辐射到了其他艺术形式,包括绘画。荒诞艺术的思想基础是存在主义哲学,在这种哲学影响下,荒诞艺术在思想上倾力表达人生存的荒诞性,用加缪的语言,就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宇宙里,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他的境遇就像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终身流放,因为他忘却了所有关于失去的家乡的回忆,也没有乐园即将来到的那种希望。这样一种人与生活的分离,演员与环境的分离,真实地构成了荒诞的感觉。”
一句话,荒诞艺术是荒诞人生的荒诞反映,这种反映,常常因荒诞得过于集中,而具有尖锐的撕裂感,常表现为让人难以接受的丑恶。吴以强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荒诞的现实,对他产生了如此强大的冲击,并共振出了更加荒诞的回声?!
本篇评论,核心就是回答上述疑问。我的分析,将通过三个层次展开。第一是解读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并对作品的艺术表现,进行现象学分析,也可以说进行合理推断。因为表现主义绘画,其作品含义常常是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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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我将对支撑作品的价值取向做出哲学批判——吴以强为何“这样”而不是“那样”反映世界。任何人,看待世界的角度,都受潜藏于其后的价值观念左右,而价值观念的形成,只能从他全部生活的积累中,找到合理的答案。
最后我将试着在艺术创作的整体高度,评价吴以强艺术的特殊意义,指出作品在艺术上的独特价值,其鲜明的个性化优势。同时也将谈及创作尝试中存在的不足,以及作为一种标新立异的艺术探索,可能面临的也许超出了艺术范围之内的社会、法律问题。
我的评论,将更多使用哲学批判语言,对其作品表达的含义,深层的创作冲动等内容,进行发掘性分析。对艺术表现手法等技巧性问题,评论只在必要的时候,结合内容做相应评点。这样的侧重,根本上是由吴以强艺术自身特点决定的。也许可以这样说,吴以强更像是一个思想者。2009年“纸境系列”作品中,常常出现的那个人物,永远处在漂泊的沉思之中,似罗丹的“思想者”。这个“思想者”,可以合理地认定就是吴以强本人,参见下图《梦境•纸境系列-10》。
所不同的,吴以强不是“说”思想,而是“画”思想。思想是他艺术作品要表达的核心内容,也是让这位艺术家在创作上痛不欲生的根本原因。而令人惊恐的艺术形式,则更像一个不大的孩子,因太想引起人们对其“思想”的关注,夸张地舞动而已。
上篇 荒诞的语境
作品解读之一,2003年,“新闻系列”
吴以强说:“1998年在单位坐班,茶水、报纸成了工作之余的消遣。为打发冗长无趣的时间,我开始信手涂画一张张报纸。”
暂且放下“为什么”的追问,有必要先看看“信手涂画的一张张报纸”,变成了什么样子。除了信手涂画,随手扔掉的,再除了乱七八糟连作者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我看到了存在北京画室的百十幅作品。选中31幅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试着加以解读。
耐心品读这些作品,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两耳总是充满凄厉的嚎叫,两眼布满横冲直撞的艺术暴力。特别想起范仲淹的一句话,“忧谗畏讥,感极而悲者矣”。
2003年似乎是吴以强涂画报纸的第一个高峰。这一年积累的作品,细致入微地恶搞了男人。新闻标题蘸着污秽的歪曲,把男人戳成了筛子,又把男人晾晒在“自信”的麻木中。整个作品荒诞不经,乖戾邪恶。只有很少几幅,折冲中低奏着人性的盲音。
1、《被迫更换杀手》(综合材料,2003年,64X50cm)。《赢周刊》报道一位“赢销”高手的业绩,标题是“六十,事业三度梅开”。这样一篇冠冕堂皇的报道,惨遭蹂躏。新闻人物的头像被恶搞,吐露的舌头与“赢销”发生暗联;眼睛被复制,产生眩晕式的虚伪感。更粗暴的是,对开另一版,整版新闻内容被弱化处理,用写实手法添加了一年轻而羸弱男人形象。离经叛道的是,这个成年男人竟长着没有发育的性器,而没有发育的性器却又覆盖着正常的阴毛。在这个荒诞的男人小腹部,一行新闻标题在黑暗中微弱露出几个字:“……被迫更换杀手”。
谁被迫更换杀手?要杀谁?谁杀谁?幼小的性器为什么长在成年男人身上?成熟的阴毛为什么覆盖幼小的性器?赢销与舌头,成功与杀人,诚实与虚伪,掩盖与裸露……简单的一张报纸,被篡改得失去了既定的逻辑,毫不相关的东西,开始用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相互呛白,主流价值捂上耳朵仓皇逃开,只有颠覆,躲在破碎的新闻背后,幸灾乐祸地偷听。
2、《财富大聚会》(综合材料,2003年,91X61cm)。报纸以大字标题,报道了发生在上海某年九月的“世界‘财富’大聚会”。描绘细腻,夸张变形的瘪三与蛮妇,其形象占据了整个版面,男的虚伪,女的贪婪。他们的粗俗,戏弄了整个“世界”,同时泄露着全部财富的秘密。
如果吴以强的“信手涂画”到此为止,那么我们可以说他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是严肃的艺术。可他往前走了,或者说他没有穿过批判现实主义森严的密林,拐了个弯儿,突然疯掉了,完全没有理由地鞭打男人那可怜的性器——报纸对开版的整版广告,画上了两条成年男性大腿,广告风景覆盖小腹,白云下猛然突出未谙世事、软弱无辜的“小鸡鸡”。这就像无缘无故的龙卷风,把批判的气氛一下卷走,带着烟尘,洗劫了整个新闻版面,却没有留下思考,好像挨了一个耳光,人却不见了,只有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
这热辣辣的感觉马上又变得莫名其妙了,让人哭笑不得。“小鸡鸡”下面,竟挂着广告主精心锤炼的标题:“任重道远,脚踏实地……”这已经不是讽刺,而是虐待,虐待共有价值。虐待后面,还有螳螂,正“脚踏实地”衔着财富的梦想,爬过小鸡鸡的阴毛……
没有办法用一句完整的话,解读《财富大聚会》的含义,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它的邪恶意境。但它存在着,无声嚎叫着,荒诞的次声波,刺破庄严社会的颅骨,震碎了主流价值的脑回,最后用算不上阳具的性器,大声嘲笑世界,并滑稽地消解在印刷文字的龌龊之中。
3、《该打老婆》(综合材料,2003年,64X50cm)。肥硕的胖脸,巨大的鼻子,细小的眼睛,掩饰的嘴唇,瘪三的短发,上翘的招风耳,满脸标题文字——就是他,这个男人,不屑一顾地说:“该打老婆!”真的该打老婆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打吧,还等什么!“等等,我先检查一下‘那玩意’大了没有,那是力量的源泉,那是勇敢的保证。”于是脱下裤子,竟是空空荡荡。“哎呀妈呀,这也忒小啦!”
旁边被处理过的新闻标题,从黑暗中露出胜利的狞笑:“与妻子大打出手——罗德曼改打老婆”。这是挑战,人家“改打老婆”了,而且已经“大打出手”了,肥哥却还在颤抖地嘟囔“该打老婆”,他裤裆中的那个小玩意儿,预示着他根本就不敢“打老婆”,而是被打的料。荒唐啊,男人衰退到了这步田地,“打老婆”这种野蛮地标志着已逝夫权的亡灵,如今竟成了唤起男性“新解放”的口号——实际上没敢喊出来,而是变成了懦弱的梦呓。
4、《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综合材料,2003年,150X80cm)。这是一次具有强烈颠覆效果的篡改,结果是毁灭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全部历史含义,同时把人们庄严的历史记忆,嘲弄得体无完肤。
没有人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几代人相传的崇高。报纸借用这样的社会认知,报道一个大型钢厂的生产,图片上钢花飞溅,钢锭翻滚,大标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非常妥帖。
吴以强像夜鹰一样笑了,他在报纸上空盘旋,盯着版面,寻找颠覆的缝隙。额头上爆起了青筋,那是夜鹰的狂喜,因为他发现了可以撕碎钢铁的契机。新闻文字被淡墨掩盖,飞溅的钢花和出炉的钢锭显得更加耀眼。站在钢锭前面的,不是一尊尊钢铁巨人,而是一个个面如死灰、薄如片纸的菜鸟。他们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瞪着惊恐的眼睛,皱着扭曲的眉毛,收紧薄薄的嘴唇,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个世上。
这些“钢铁”都编了号,秃头,像化疗了半年的癌症病人。依然是没有发育的小鸡鸡,或穿着三角裤,掩盖完全没有发育的事实。更多的脑袋堆积着,等待着继续冶炼。现在,夜鹰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瞥了一眼大标题,吐出无法名状的快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吧,就是这样炼成的!”
令人恐怖、毛骨悚然的,还不只是这样的篡改,更是篡改以后造成的社会心理撕裂:今天炼出的保尔•珂察金,竟都是菜鸟!哪里出了问题?是钢水搀假,还是炼法骗人?亦或是这个时代就是没有真实的时代?夜鹰不负责回答,只有作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划破失真的夜空,惊呆菜鸟堆积的社会。
5、《何日突重围》(综合材料,2003年,64X50cm)。报纸面对家电降价的行情,推出“何日突重围”的报道。不知这个标题,拨动了吴以强哪一根神经,他疯狂地弹奏起男人的“十面埋伏”,最后扯断琴弦,突然为男人的无力大哭起来:“何日突出重围啊!”
突不出去!被边缘化的老爷们儿,裸露着松弛的身体,呆傻地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简易沙发里。小鸡鸡几乎看不出来。突围吗?这样的男人,恐怕连被围都不知道,谈何突围!
另一版新闻人物大头像,用民间画像的手法,处理得完全失去了真实性,油腻腻的头发,粉粉的皮肤,看不到男性应有的脸部肌肉。令人惊骇的是,这位爷正咬着牙,好像发着毒誓。穿着中式正装,衣扣紧闭。保守吗?无力吗?是男人吗?突围吗?发誓吗?怎么还坐着?小弟弟何日才能长大,带来突出重围的阳刚力量?
6、《网络纠纷》(综合材料,2003年,64X50cm)。这是吴以强视角下的两性关系。新闻标题中的“网络纠纷”,内化为男人头脑中的自我纠纷,而另一版上一女性高管晚礼服盛装照,预示着男性的弱势和不甘心。近乎野蛮的阳具刻画,把“纠纷”的严肃性搅扰得支离破碎,男性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戏弄、亵渎。
虚弱、伪善的面容,只能藏起内心深处对女性的猖狂意淫,却无法改变男性整体萎缩带来的雄起匮乏。这是真正的纠纷,存在于男女两性的关系网中,并以男性进一步变得不像男性而成为可能的方向。吴以强发出了这样的警告,他如此心急,以至使用了让全体男人丢脸的方法。所以,在男人接受警告之前,他们可能更愿意选择先揍他一顿。
7、《谁上天堂,谁入地狱》(综合材料,2003年,64X50cm)。新闻中“谁上天堂,谁入地狱”,不过是体育比赛对各队前途、命运的猜测。整个对开版的文字都被淡墨弱化,三个男人的形象被添加,“谁上天堂,谁入地狱”,成了三个男人的选择。拥挤的空间,让这种选择呼吸紧促,恶斗随时发生。
其中一个,硕大的脑袋如在凸面镜中的变形,扑面而来,咄咄逼人,笑容狰狞。这个巨无霸本该入地狱,但他有狰狞,足以生存于世。另一个成熟圆滑,笑里藏刀,他瞄着巨无霸,知道什么时候把刀插进朋友的两肋。圆滑也下不了地狱,这个世界有圆滑的天下。
中间的那个男人,愁容满面,思虑重重,良心还滴着鲜血。《谁上天堂,谁入地狱》的新闻标题,像无用的绷带,止不住良心的血滴。耶酥基督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个滴血的男人,像基督的化身,也投射着作者本人的灵魂。他整天以其瘦弱之躯,单薄之力,冲杀在地狱之中。混战中,他甚至把天堂也打入了地狱——因为天堂如地狱一样龌龊。
8、《庆国庆》(报纸综合,2003年,91x61cm)。乍一看,画面似乎充满了针砭政治的冲动,“庆国庆”的标题,对比出令人不安的企图。但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噱头,就像张牙舞爪抡起的大刀,却平着拍了下去——受害者,仍然是作为草民的男人。
女人的形象有三个,都是美丽妻子的样子,无奈,忧伤,期盼。裸体男人紧锁眉头,无望地等待着飘渺的希望能够实现。厚厚的纸浆掩盖了文字,仅有残缺的几个大字裹着褪色的红雾,阴郁地出现在大腿旁边:“……市房改方案”。这是让几乎所有草民望眼欲穿的方案,他们无力争取,“小鸡鸡”控诉着无权、无势、无钱、无资源的悲哀。如果说女人还有男人可以倚靠,那男人可以倚靠什么呢?
突然,这个男人没了血肉,浑身被纸浆覆盖,只有头部,还没窒息。而头部正是一张住宅楼房开工的照片,没有眉眼,只有楼房。渴望最残酷地宣告,满脑子仅仅是个安身之所。再眯起眼睛看,天啊,那个楼房的照片,外缘线勾勒的竟是一只虎头!荒诞吗?不在荒诞中惊醒,就在荒诞中死亡。
作品解读之二,2008-09年度,“综合系列”
吴以强说:“朝九晚五的生活持续着,新闻系列就没有间断过。”在2003年的“涂画”高峰过去后,也许吴以强又涂画了更多另类的作品。不管怎样,到2008-09年度,涂画报纸走上了又一个新高峰。荒诞在到处肆虐之余,开始表现出难得的沉思;完全个人情感发泄的涂抹,收敛为一种社会批判的指向;喧闹的生拉硬拽,过度为柔和、精致的多材料、多手法制作。一句话,涂画报纸,从歇斯底里的冲动,到了有话要说的理性。但非理性在许多作品中仍然时时串升,批判现实的艺术追求,不可遏止地在一些作品中表现为荒诞,创作起伏在总体进步的惊涛骇浪之中。
9、《孩子——我的一切》(报纸综合,2008年,100X80cm)。这是难得一见的温暖,是任何一位父母都本能拥有的对孩子的爱意。“孩子——我的一切”,是作者内心的独白,也是自己在地域上远离孩子而背负的巨大感情压力——实际上,作为一个父亲,他在艺术之路上的苦苦跋涉,也是为了孩子,或者说,孩子是他最重的心理依托。
然而,到处流淌的白色颜料,更像眼泪,一下破坏了温暖的气氛;惨白的补丁和碎裂的痕迹,似乎说明这是已经不复存在的过去。女儿的照片被拷贝,妈妈伸着舌头舔女儿额头;女儿的眼睛突然“重影”,画面马上变得眼晕,失去真实。新闻标题高高在上:“知识产权的争议”。这又把画面拉到了不可想象的黑暗——孩子是我的吗?我的一切,是我的吗?这个几近荒唐的疑问,在最本能的温情下,像鸡蛋一样,砸在人们的脸上,以至集体失语。
10、《超菌时代》(报纸综合,2008年,95X75cm)。卓别林演的《摩登时代》,用喜剧的手法,控诉了大机器对人的戕害。《超菌时代》则是借用了新闻标题,用一系列添加,改变了标题原来的指向,使其变成了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控诉——我们可能生活在一个超级细菌繁殖的时代,细菌就在我们的大脑中,我们生产细菌,我们的沟回,就是细菌的仓库。
回到原始吧!背身裸体的男人,第一次虎背熊腰,充满野蛮的力量;裸身奔跑的女人,张扬着野性的美感,她要挣脱“超菌时代”的病毒。新闻中的科技图片变成了超菌时代的怪兽;添加上去的现代垃圾,宣泄着超菌病毒带来的毁灭。精致的凹凸制作,显示超菌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而制造超菌的人类,最后也被超菌杀灭——主体人物大脑中的超菌,已经让他痛苦不堪,惊恐万分。没有荒诞,只是上演了新编的《摩登时代》,演出者不是卓别林,但导演是吴以强。
11、《年度大奖》(报纸综合,2008年,72X54cm)。在所有讽刺各类大奖的文字、图像及一切相关创作中,可能没有哪个作品,比吴以强这幅恶搞更鲜明、生动、赤裸、凶狠的了。新闻中,5个评委的头像,现在变得极其滑稽,因为他们导演的“年度大奖隆重揭晓”,更像对乳房的“揭晓”——性感女人的上身,乳房包容了评委的挑剔,一个戴着大大墨镜的评委,甚至思考该如何下手。
获得大奖的“女人”,乳房上架起了梯子,梯子的上端正靠在嘴边。她张开了胜利的血盆大口——啊,她的头,竟是一个雄伟男性的头;不仅如此,这个人头,竟变成了狮王的头颅。柔软的乳房,花岗岩般坚实的狮头,评委,墨镜,西装革履,这些元素无法遏止地纠缠在一起,“隆重揭晓”着“年度大奖”。一个愧疚的幽灵出现在画面,他脱下衣服,背过身去,不知是无脸见人,还是嘲笑所有的观众。不管怎样,这个幽灵可能一样长着个“小鸡鸡”,缺乏坦诚的力量。
12、《逆风飞扬》(报纸综合,2009年,72x54cm)。这是一幅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是踩着政治钢丝,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艺术挑战。严肃的新闻标题,《逆风飞扬——大国崛起下的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被一具年轻女性散发着性爱渴望的裸体,冲击得七零八落。发言的8位专家头像,成了占据最好位置的窥视点,无关痛痒的官样文章,解决不了真正的饥渴。一个年轻男性的裸体,逆势飞入隆重的会场,消解了所有议题的严肃性。忧心忡忡的普京降落会场外,好像要对大学生说几句心里话。
普京是个政治符号,实际上,他可能应该是中国公共管理者的形象。之所以用普京,本身就是荒诞中的凄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画面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浸透了被颠覆的整张报纸,以至造成了过分夸张的冲击力。
值得注意的还有,画面暗含一种堕落的倾向,从而增加了议题的紧迫感,以及必然而来的对官样文章的痛恨。女裸体不仅体式充满性的暗示,表情也流动着性的渴望,身下铺盖的绸缎,显示一种奢靡的放纵,而细致精巧的高跟鞋,把性引向了卖淫的深渊。
也许是一种暗示,也许是一种焦虑,也许是一种预言,也许仅仅是一种也许。批判中夹杂着凄厉的叫声,像悲哀的狼嚎。
13、《30年30人》(综合材料,2009年,71X60cm)。历史回顾性的严肃报道,怎么也不会想到遭此调戏。“30年30人”,成功者的形象,自信而潇洒的表情,马上被弄得无地自容——他们有了身体,裸露着,一览无余。与照片中的掩饰相对比,形成令人作呕的视觉冲击和人人自危的心理恐慌。“小鸡鸡”成了一种怨毒的嘲笑和恶意的发泄,传达出非主流人群对过去“30年”难以言陈的愤懑。这种愤懑,通过艺术宣泄——添加他们的身体,扒光他们的衣服,露出他们“小小”的秘密,而得到了减压和宽慰。
弱者对强者在意念上的反抗,常常通过恶搞强者形象,而得到窃窃的表达。过去“30年”,是强者的天下,谁看到过弱者的形象?谁看到过弱者值得同情并且阴冷潮湿的心灵?现在我们看到了,荒诞背后正掩盖着弱者的哭泣。
14、《失落的黄金十年》(综合材料,2009年,150X80cm)。又一幅和回顾有关的创作,又一次面对过去的岁月,只是完全没有了恶搞的无厘头。奥巴马和夫人喜悦相拥,表情饱满,笑容灿烂,亲密无间。一个中国青年,像梦一样,穿过时空隧道,眼光恍惚,发黄的照片飘散在云间。新闻标题“失落的黄金十年”,成了点睛之笔。
这更像翻开了作者昨天的日记。在那爱情的“黄金十年”,曾收获像奥巴马一样甜美的爱情。画面上,奥巴马和夫人紧密相拥的刻画,也许正是作者本人曾有的桑海苍田。一场梦,也许是一场大病,烧坏了头脑,眼神迷离恍惚,不知人境鬼境;爱情变成了发黄的照片,飞了;黄金十年,得而复失,失落了,不知落向何方。
诡秘的画面,蒸腾着无言的忧伤;失落的十年,越离越远,怀念却越来越清晰。无光的暗夜,男人像默片一样,无声,却撕心裂肺。
15、《发现中国》(综合材料,2009年,71X60cm)。西安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堪称奇迹,冠以“发现中国”的标题,并不耸人听闻。吴以强却把“发现中国”弄得耸人听闻了,甚至是骇人听闻!他把秦始皇的兵马俑,换成了现代的我们——一样身高,一样体形,一样鸡鸡,一样表情,一样神态,一样心灵——如果有的话。“我们”像“兵马俑”一样,站在那里,没有威武,没有雄壮,却都仰着头,心比天高。
反动吗?反人民吗?反祖宗吗?说不上这么严重,但他确实让地下刨出来的祖宗大为惊诧:“现代兵马俑,怎么都光着,成何体统!”谁是吴以强笔下的“现代兵马俑”?没有人承认,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不便承认,不好承认,不该承认,不要承认,不齿承认……总之不承认。但我们的心里却猛烈揪起、恶斗、撕咬、咒骂、狂扁……因为,我们其实就是兵马俑!
恐怕还没有哪位,就这样,通过简单的篡改,完成了目前最深刻的批判——历史正以其叹为观止的发现,反衬着今天熟视无睹的历史的延续。不是我们争睹历史,而是历史泄露着我们的秘密——谁也别狂,一兵马俑而已。纷争归于宁静,赤身裸体,编着号,排着队,走向历史。悲凉!美学意义上的悲凉,笼罩了“发现中国”的全部天空。
16、《猪肉价格下跌》(综合材料,2009年,120X49cm)。新闻《喜——猪肉价格下跌;忧——养猪农户亏本》,完全是农村致富报道,两幅猪娃的图片,除了显示猪们对喜忧毫不在意,也没有更多意义了。可能吴以强发现了猪们比人们可爱,就信手画起了猪头,然后让猪头长在人身上,由此完成了对猪的崇拜,对人的奚落。
人养猪,猪从无喜,亦从无忧;人却时为猪喜,时为猪忧。喜者为何?忧者又为何?无他,猪肉价格而已。生来被人养,死来被人吃,无喜无忧,坦荡一生,猪之伟大者也!养猪为杀猪,杀猪为卖肉,价高则喜,价低则忧,喜喜忧忧,又喜又忧,盘算一生,人之委琐者也!较猪之坦荡,喜忧全无,荣辱皆忘,人何以比其肩!悲夫,故以猪头置于人身之上,彰显猪性坦荡之风,人皆当以楷模视之矣。
17、《本土公司》(报纸综合,2009年,95x75cm)。广告图片中,一款高雅华贵的女式手提包,突然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凶悍男人,手里握着可怕的匕首,咬着下颚,扑向对方——他要杀人。可笑的是,这个凶手,头像正是一张新闻图片,发言者肯定是个成功经理人,不过现在变成了杀手。新闻标题《健力宝携5银行紧急追索5000万股权》,衬托出那把匕首与经济领域打打杀杀本性上的一致。并不打眼的栏目“本土公司”,被拿来充当这次颠覆的题目,说明作者对“本土公司”的某种印象——其实这可能也是整个社会对“本土公司”的印象,只是作者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一个人承担了骂人的恶名。
艺术家常常是令人讨厌的,因为他们自己担当的恶名很多,又不清洗。也正是因为如此,艺术家才永远是人类的“儿童”,提着心爱的灯笼,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踽踽独行。
18、《观察家》(报纸综合,2009年,95x75cm)。现在该“观察家”群起暴打吴以强了——虽然地球人都知道“观察家”是怎么个德行,但毕竟是吴以强悍然猛甩墨水,担下了污蔑的罪名——看,男男女女的观察家,或藐视一切,或笑里藏刀,或冷眼旁观,或吐露舌苔,满嘴滴血。
不是这样吗?报纸上,电视里,广播中,一切大众传播媒体上,每天不都是“观察家”引领我们的生活吗?真是罪孽的悖论!没有信息的时候,我们是盲人;信息爆炸的时候,我们是瞎子,让别人牵着走。
我们这个社会上称之为舆论领袖的大大小小的“观察家”,戴着自己的眼镜看世界,又给我们戴上由他们挑选的眼镜,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他们的世界——一个我们根本看不懂的谎言世界。
19、《回流的华尔街人才你用不用?》(报纸综合,2009年,150X80cm)。这里没有荒诞的成分,只有严肃的思考。奥巴马再次充当公共领导者,他是个符号,理性的化身,政治的标志。当聪明的高参们、观察家们起哄说,金融危机没有什么不好,那些金融高手现在都失去了工作,我们现在可以低薪把他们雇佣过来,这样我们的金融就可以完成跨跃式的发展了——毕竟人才是最可宝贵的资源啊!
是吗?吴以强气愤得无话可说,他又一次故伎重演,加上他们的身躯,肉化他们的体格,小化他们的鸡鸡——这些金融大盗、二盗、小盗,这些人才,是我们需要引进的宝贵财富吗?连奥巴马都用不屑一顾的眼光一扫而过,他们要成为我们的座上宾吗?垃圾!
20、《黎明前的黑暗》(报纸综合,2009年,71x54cm)。不止一张,有三五张作品,主角都是奥巴马。奥巴马的正面形象,可能是吴以强在所有颠覆性创作中,唯一保留的一方净土。形象中显示的平民本色,宣泄着作者对平民价值认定的激动情绪;而清清爽爽把老布什打发回家的胜利,又成为作者追捧的政治游戏,曲折地反映出作者在其成长年代,积累下来的对民主政治的概念性渴望。
新闻标题对经济处在“黎明前黑暗”的预期,令人不安地转化成了对政治制度的某种猜测。而奥巴马轮廓分明、表情坚定的脸庞,与老布什的贼眉鼠眼、虚弱伪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宣告着作者对黑暗的痛恨,对黎明的炽热追求和坚定信念。
作品解读之三,2009年,“纸境系列”
在2009年的创作中,值得单独分析的一组作品,是吴以强的“纸境系列”。所谓“纸境系列”,就是由这样的材料构成的一些作品:把不同色度的纸张,分别用水浸泡,打成纸浆,再用半干不干的纸浆——也许称作“纸泥”比较合适,砌成某种境像的画面。简单说,就是毁灭,然后再造。
在分析这种毁灭与再造的成因之前,我们先来品读作品。一切秘密,都在厚重的纸浆中,散发着不易觉察的秘密。
人之于这个世界,用海德格尔的说法,就是“诗意地栖居”。目前广泛接受的研究成果表明,人类最早出现在200多万年前的东非草原。为了生存,寻找食物,猎杀其他动物,最先的人类团体不得不分化,或拼杀,或逃走,总之是一路迁徙,脚步从东非蔓延全球,解恨一点说,就是“祸及全球”。
人类天生就是喜欢迁徙的动物。现在的旅游、观光,不过是人类远古不断迁徙的习性,尚未进化完成的遗留,或者说,是进化了的演变。不过吴以强的“纸境系列”,兴趣并不在于普及人类学知识,他关注的,是人何以能“诗意地栖居”。这是存在主义的语境,荒诞的表现手法,在“纸境系列”的创作中,显影出悲凉的底色。
21、《旋转•纸境系列-1》(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没有重量感的山岩,狭小的山洞,卷屈的人。这里是躲避撕杀的巢穴吗?是制度重压下喘息的归宿吗?是祖先曾有过的那种“诗意栖居”吗?没有回答,任由猜测。只有纸浆,真实地凝固成了新的时空,思想飞旋其中。
22、《漂浮•纸境系列-2》(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无处藏身,身体是灵魂的累赘。很长时间,人类都把身体当作罪恶的载体。把肉体蒸发掉吧,这样灵魂就可以不受拖累,自由飘荡。灰暗寂静的山坳,悬浮着没有重量的人体——也许已经不是人体,而是灵魂本身。这样人就能“诗意地栖居”吗?灵魂就能有所皈依吗?无言,寂寞悬停,心被掏空。
23、《寒枝•纸境系列-3》(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灵魂与肉体的纠葛,让悬停的幻想化为泡影,伴着灵魂,肉体降落山头。“拣尽寒枝不可栖,寂寞沙洲冷。”东坡词意,正写此境。究竟哪里是我的家?人类从产生到现在,一直在问这个老问题。也许,你注定无家可归,山坳中的孤儿。
24、《幻想•纸境系列-4》(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再次起飞吧,总能找到归宿吧!人类就是这样,走遍整个地球——虽然还是没有找到家。也许地球就是人类的家吧,“不,那不是,”画面中飞悬的孤独客突然说,“如果是,他们为什么安装了那么多炸弹?”
25、《遗弃•纸境系列-5》(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空中的幽灵发现了一个河滩,他想也许能在这里建立家园。不可能了,因为环境已经被人类毁坏了,废弃的钢架,不毛的荒滩,污浊的河水。远远地,他像一只可怜的鸟,栖居在河床的秃石上,几乎被孤独吞噬。
26、《声音•纸境系列-6》(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横空跨过的铁路大桥,陈述着火车飞鸣的过去,阴沉的天空,落满灰尘的山包,宣告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类曾有的喧嚣。一切归于荒芜、废弃,只有无家可归的幽灵,蹲伏在河中的白石之上,渺小的身影,让哭泣的声音消失在历史的沉寂之中。
27、《生死•纸境系列-7》(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变成鱼吧,据说人类就是水中之鱼变成的。可如今没了青山绿水,浅浅的河水,污染严重,连小鱼都不能生存,又怎能容下人的躯体和生命?!想投河自尽吗?没有这样的深度,只能把头扎进肮脏的水中,很不体面地呛满污泥,憋死。生则无家,死则无所,人啊,你何以来到世间,经受这漂泊的折磨!
28、《化石•纸境系列-8》(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变不成鱼,也不能畅游于水,这个自然的生灵就钻进了大山,变成了化石。也许是一场天崩地裂的自然整合,动物转眼变成了干枯的化石,痛苦的灵魂,在游荡的哭泣中,也突然解脱了——变成化石,成为山的一部分,成为石块,山岩,泥土,没了灵魂,反倒有了价值。
29、《踪迹•纸境系列-9》(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再没有人的踪迹,肉体化为泥土,转为肥料。草木重新长起,山川旷其盈视;绿树再度浓荫,天地尽其安详。人归何处?画面外,一个灵魂在窥探,他怕因些微举动,打扰了花草树木的馨宁。
30、《梦境•纸境系列-10》(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原来是一场梦,无处安置的灵魂以及灵魂的附着物肉体,还在光秃秃的山上,光秃秃地存在。空旷的山谷,厚重的山石,阴郁的天空,把这刚醒来的灵魂压弯,他在无尽广大的空间,只能用卷紧的身体,寻找安全的屏障,只能用自身肌肤的相互感知,摩擦出栖居的错觉——赤条条的身体,赤条条的灵魂,没有家,可以栖居。
31、《回归•纸境系列-11》(综合材料,2009年,110X81cm)。从洞穴出发,寻找可以栖居的家。有过摆脱肉体的罪孽,让灵魂起飞的冲动;有过落脚山野的渴求;有过变鱼、变化石的呐喊;有过死去的尝试……天黑了,游荡的灵魂发现,可以栖居的,竟还是出发时的洞穴。“只有当人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筑造了,并且正在筑造和有意去筑造时,人才能够栖居。”海德格尔的这句话,像谶语,掠过“纸境系列”爬涉的全部山脉,声断洪荒。
中篇 凝固的悲怆
上述作品,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种类上,都仅仅是吴以强艺术创作的一部分。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分析的作品,没有油画,而油画是吴以强艺术创作的重要方面。好在我的评论,侧重点是在“思想”上,即寻找作品背后的价值支撑。思想是可以贯穿全部创作的,也就是说,艺术思想可以覆盖全部画种、全部作品。这就使我有可能在不涉及其油画作品时,同样能抽出贯穿于油画作品之中的共同精神——这些共同精神,在“新闻系列”、“纸境系列”这些旁系作品中,得到了同样的表达,甚至是更鲜明、更强烈的表达。
可能有朋友会问,为什么对吴以强的作品,侧重在“思想”上分析,艺术上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吗?吴以强的作品,艺术上当然有的可说,但因为他的创作取向,总体上是表现主义的,不把“表现”什么搞清楚,不把内容弄清楚,艺术手法的分析就成了空中楼阁,或者空洞无物。
所谓表现主义绘画,是指20世纪早期开始发端的一个美术运动。虽然这个美术运动内部纷繁复杂,但总体来说还是有其一致的艺术追求。表现主义绘画的首要目标,不再是再现自然,而是直接表现情绪和感觉。绘画语言中的线条、形体和色彩,其功能不是描摹绘画内容,而是表现画家的创作心境。为了实现强烈的表现效果,表现主义绘画常常牺牲了美的传统观念和平衡构图,绘画多呈现出令人费解不安的“扭曲”(Distortion)场面。作为表现主义绘画最重要的先驱,凡•高就极力主张色彩就是要“表现人类极端的激情”。
面对这样的作品,不把它背后的创作动机呈现出来,任何艺术评价都是空穴来风。因此,评价表现主义的艺术创作,思想乃至哲学批判,就成了全部评价的核心和旗帜,而作品的形式语言,自然会在思想秘密被揭示出来的过程中,成为可以感知的对象。
哲学批判之一,表现了什么
既然吴以强的艺术是表现主义的,那么,他的作品表现了什么?结合上篇对部分作品的分析,我认为可以总结出吴以强艺术表现的三大主题,或称为“荒诞三热点”。详细如下:
第一,对男性的嘲弄与焦虑。人类社会的历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就是男女两性关系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关系中,两性地位与作用此消彼长,运动变化。
研究其运动变化的动力及规律,这是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任务,绝非本文三言两语所能概括。这里要指出的是,自从原始氏族社会的母权制被父权制逐渐取代以后,女性就历史性地失去了她们辉煌的光环,在家庭中沦落为男人的奴隶。
“夫为妻纲”,是中国封建社会“三纲”之一,讲的是一个男人,不管在社会上混得多么悲惨,多么不像个人样,但在家里,作为丈夫,他仍是妻子的绝对权威,是妻子的皇帝。
中世纪世界各国在“夫为妻纲”的程度表现上,可能有所不同,但丈夫是妻子的绝对权威,在理念上基本一样,也就是说,全世界的男人——包括最没有出息的混蛋和草包,一起统治着全世界的女人——他们把女人变成妻子,把妻子变成奴隶。鲁迅说,女人本来只有母性和女儿性,没有妻性。妻性是男人压迫出来的,妻性就是奴隶性。
全球历史进入近代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随着生产方式从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变革,女性不断争取着与男性平等的权利。经过300多年的努力,女人已经在许多方面,或者说根本上已经摆脱了男人的压迫,成为靓丽、自豪的布满全球的风景。
男性的权威正经历着历史性的衰退。正像没有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愿意自动推出历史舞台一样,男性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同样不愿、不甘心和女人平等起来。这样的挣扎,已经反映在许许多多文艺创作之中,吴以强的创作,同样反映了这样的挣扎。
有所不同的是,他在嘲讽男人江河日下的同时,通过鞭打男性力量象征的阳具,表达了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在全体男人集体衰退的溃败中,作者本人也裹胁其中,品尝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更悲惨的是,作者作为男性一员,在溃军之中,继续做着痛苦的挣扎——他用荒诞的手法,咒骂溃军,以期换来男人的清醒。遗憾的是,没人领会他的“良苦用心”,溃军很快把失败的愤怒,喷向了他的作品,淹杀了他的最后挣扎——在很多策展活动中,吴以强经常被告知:“不把小鸡鸡改掉,就别想参展。”
不是“小鸡鸡”伤风败俗,而是溃不成军的男人,脆弱得已经没有胸怀,接受吴以强把男人的“根本”,作为整个溃败的缩影,而大 张挞伐的艺术表达。看看这几张“涂画”吧,就算它们揭示了真理一样的现实,也不会有男人愿意正视这样的现实,更不用说接受。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即男性在“新闻系列”作品中,遭到了类似“腐刑”阉割一样的凌辱,而作为人类的另一极,女性并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相反她们会更加恐惧,并无意中失去更多女性的特征,变得越发强悍起来,正像我们在《财富大聚会》中已经看到的那样(如图)。
概括地讲,吴以强用“小鸡鸡”,比喻了男性的溃败,引起了男性的愤怒,女性的恐慌,使正在发生历史性变化的两性关系,发生角色“背向运动”,更增添了变化的晃动感,造成男女两性角色意识进一步迷失。而他本人,则在角色重压下,得到一丝释放,对男性地位的焦虑,通过荒诞的呈现,得到了“坏小孩”一样的快慰。他在一篇题为《新闻手记》的短文中,承认了这一点。“艺术家在作品创作中延续了青春期的叛逆,成为了不妥协的‘坏孩子’。”
第二,对社会生活草根性质的批判和某种政治渴望。“新闻系列”的很多作品,通过添加和强化处理,从不同方面,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社会草根阶层的愤懑、不满和失望(见图《30年30人》)。
他说:“事实上,作品本身毫不掩饰其野蛮的立意及贫民化的情绪特征。”“成功者”成了攻击、奚落的对象,而各种刀子和口水,是从边缘化的人群中喷射出来的,所以带有强烈的情绪化,表达着弱势群体对社会变化、利益组合的不满和失落。
多幅作品显示,在这种失落中,作者流露出朦胧的政治倾向。符号化的政治人物(见《逆风飞扬》),成为作者反映内心对公正治理社会的热切期盼。荒诞的艺术手法,成为不成熟的社会批判的表达方式,或者说,作者只能通过自身艺术的荒诞,才能平息到处乱串的批判火焰,并在压抑的、晦涩的,有时是草率的形式语言中,找到艺术本身的价值,找到“表现”的批判意义。
一切艺术,都在不同程度上,通过自己的角度,折射着社会生活。有的偏重于“如何折射”,这样的艺术更考虑形式的意义;有的偏重于“折射什么”,这样的艺术更在意内容的价值,甚至会因为内容上理想与现实的强烈碰撞,作品像火球一样燃烧起来,艺术形式却在噼劈啪啪的碎裂中化为了灰烬。吴以强的作品,具有批判现实的功能,但这种功能是通过表现主义的艺术手法实现的,因此具有晦涩性,许多看似荒诞的处理,隐藏了象征主义的艺术语言。反复出现的“小鸡鸡”、变形的嘴脸、政治人物、纸浆、新闻标题等等,都在简洁、直率的平面构图中,宣泄着作者本人的焦虑、恐惧、爱和恨,并通过强烈的表现主义艺术处理,完成了对社会群体意见的代言——尽管被代言的群体不一定能看懂。
第三,对人的存在主义意义上反思。整个“纸境系列”,展现了静穆、恢弘、伤感的存在主义生命悲歌。在“新闻系列”中,他抡圆大刀,在荒诞的刀光中累得筋疲力尽;他在地狱的门口与魔鬼打斗,遍体鳞伤,舔吮伤口。大呼小叫,声嘶力竭,他突然萌生了深刻的反思。“纸境系列”没有了喧嚣,生命孓孓独立,在生与死的慢板中低
奏回旋的悲歌(如下图)。
严格说来,存在主义一开始仅是个哲学概念,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通过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萨特的大力推行,存在主义成为了文学艺术领域中一股强大的潮流,并“像大气压那样到处存在了”(柯伯茨•贝拉语,匈牙利文艺理论家)。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在三个思维向度上影响着文学艺术创作的精神诉求。其一是“存在先于本质”,人只有先存在,才能拥有自我,存在即自我。只有自我感觉到的存在,才是真正人的存在。而不能被感觉到的存在,即是与人对立的存在,因此“他人是我的地狱”。其二“人的存在就是人的自由选择”。这种选择没有道德约束,绝对自由,不考虑行为动机和效果。其三“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恐惧、孤独、失望、被遗弃,是人对自身存在的基本感受。
存在主义哲学影响下的文学艺术创作,多是描写这个世界和人生的荒诞性,否定理性至上的乐观精神,描写荒谬世界中个人的孤独、失望及无限恐惧的阴暗心理,宣泄忧虑、绝望的情感,同时跨越理性,抽象地坚持斗争的勇气,像堂•吉珂德一样,不断向风车发起荒谬的进攻——在存在主义看来,这正是人生荒谬的恰当反映。
这种思想营造了无限悲观的气氛,笼罩了近百年来艺术创作对人类本性及生死的表达及方式。“人诗意地栖居”,讲的不是人诗情画意地生活,相反,讲的是人生活的漂泊无定,没有家园,以及选择的困境。
吴以强“纸境系列”作品,使用纸浆,在毁灭的意境下,通过一个幽灵般人物的寻家过程,揭示了现代人内心深处无家可归的凄苦境遇,从而使其整个表现主义荒诞艺术创作,在静寂、悲观的存在主义回旋曲式中,获得了苍凉的美感。而那个幽灵般的人物,也许就是作者的化身——大山的儿子,依然只能在大山的怀抱中,找到些许的安慰。
哲学批判之二,为什么表现
这一切是怎么可能的?或者说,吴以强为什么会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走向表现主义,走向荒诞,走向存在主义?是什么原因,什么样的人生路径,无可更改地驱使他追求这样的艺术价值,表达这样的艺术冲动,宣泄这样的艺术苦难?恐怕很难找到确切的答案,分析只能在逻辑上做出尽量合理的推断。
首先是童年记忆。这里说的“童年记忆”,不是我们生活中理解的“童年记住了什么”,也不是“记住了童年的什么”。从哲学的意义上说,所谓“童年记忆”,就是一个人潜意识中的生命印记。因为童年理性意识还未发展,生命经历会直接进入人的情感,并被保留下来,成为以后挥之不去的印象。这一点,已经被心理科学所证实。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记忆”,这种记忆,默默影响人的一生,纵使它几乎被人们遗忘——潜意识就是被遗忘的意识,它无言地左右着人们的生活选择。
如上图,“纸境系列”中不断出现的山川,很可能是吴以强童年的记忆。他出生在云南哀牢山,一个少数民族的家庭。深远、偏僻、孤寂、旷野的山村,简朴、单纯、热烈、专注的少数民族村落。这一切,不用有更多细节信息了,就足以推测出吴以强内心深处,留下了怎样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
带着这样的童年记忆,青春期的他,走出大山,一步跨入繁华的昆明,成为一所艺术学院的大学生。都市的喧嚣,冷漠,旋转,诱惑……铺天盖地,泛滥几近灭顶。童年记忆没有得到妥当的时空过度,青春期的萌动,被扑面而来的滔天巨浪凶狠地拍回,青春期发生倒灌,飘零的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之中急急躲回“童年记忆”——或者说,童年记忆固化了,青春期成了人生的心理断桥,成年直接从童年跳跃而来。见下图。
今天的吴以强,一个人在空旷、宽大、简单的画室,坐在一角,喝茶,抽烟,看画,发呆,成年的他,实际上还是个童年。以童年记忆看成年社会的滚滚红尘,不解、紧张、慌乱、愤怒、叫喊、漫骂、乱打——荒诞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诞生。
其次是青春的悖论。艺术家是人类的童年,但童年的画笔关照成年的社会,不一定都表现为荒诞。显然,吴以强的荒诞艺术,应有其更加深刻的个人成因,或更加荒谬的生活悖论。
这就自然接触到了一个人在青春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社会公正问题。青春期的使命,远远不仅是一个人发现爱情的甜美或苦涩,青春期是一个人建立人生价值观的关键时期。
一张白纸,现在打开了,社会拿着画笔,给每个人画上人生观、价值观、社会观、历史观等等坐标。偶然性随处发生,每个人的白纸,点画上的坐标不尽相同。而公平与公正的道德法则,几乎是每个人验收坐标的根本指针。
一场社会风波波及校园,演化成校园政治,青春的吴以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正常的学业甚至都濒临荒芜。荒唐的处理,涂乱了白纸上正画着的人生坐标。一切草草结束,而社会批判的地火,从此开始在地下运行,“它要奔突,烧尽一切野草,并且一切腐朽”。鲁迅上世纪30年代的《野草》题记,跨越时空,给吴以强的青春画了一幅逼真的心灵肖像——他就这样,拿着画笔,怀着“地火”,奔突于社会之上了。
还是听听吴以强的自白吧!“(上世纪)70年代生的人,是社会现实完全背离教育的牺牲品,完全没有适应社会变革的教育体系。这一开始就给了我们极其矛盾的心理。社会主义理想与时代发展中的个人主义回归,把这一代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搅得乱七八糟,也让这代人的青春期来得猛烈而残酷。不幸的是,我一直以来延续了青春期的叛逆,不断在自我与社会价值之间痛苦挣扎。自我抗争只是自残,明白过来的时候,新千年来临了。”
最后是自我价值与社会主流价值的全面碰撞。所谓“明白过来”,我理解,不是明白了社会运转从而人生运转的规律,而是明白了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艺术表达,宣泄自己人生的苦闷。
在油画创作难有“抓手”的路途上,叉出一条小径,这就是“信手涂画”报纸。没有想到,这条小径,就像投枪和匕首,很快成了社会批判的艺术捷径。“涂改使严肃新闻报道在夸大、歪曲的处理后被消解了,作品让我在体制的沉闷中得到了快意的安慰,其本身也体现了限制性的自由对自我的放逐,符合艺术家个人主观与现实境遇的碰撞,因此作品是生活现实的产物。”
生活境遇、个人情感所经历的波折,同样在“明白过来”以后,找到了井喷的出口。大肆鞭挞男人的冲动,表现为“新闻系列”令人惊恐的颠覆,刀飞棒舞,泥沙俱下,人鬼皆被荒诞的艺术弄得失魂落魄,鬼哭狼嚎。
最后,也就是现在,“明白过来”的吴以强,开始沉淀了,怒火凝结成了对生命意义的深度思考。在这样的心境下,吴以强自觉不自觉地扬弃了荒诞的意念,沉静而悠缓地展开了对人性的叙述。这正是“纸境系列”的心理由来。凝固而深厚的纸浆,用撕碎自己的献身精神,重新构造着人可以栖居的家园。虽然情绪充满了悲凉,生与死的对白依然令人窒息,但吴以强还是令人难以想象地完成了拖延太久的人生过度——童年、青春、成熟终于在他自己的艺术语言中,统一为一种感悟,一种生命的悸动——山的赤子回来了,再没有个人的悲伤;那艺术,只是凝固的悲怆,属于社会,属于所有人。
下篇 价值的僭越
本篇评论,不涉及吴以强油画作品的艺术价值,其油画创作的精神内涵,正像此前讲过的那样,已经通过对“新闻系列”、“纸境系列”的分析,宏观上一同把握了。
关于“纸境系列”的艺术价值。“纸境系列”在材料上有大胆的尝试,也收到了视觉上的新奇效果。但如果单纯从材料上评价“纸浆”的创新价值,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更多的赞美了。作者使用纸浆的本意,恐怕也不会简单地停留在“新材料”的发现上。
纸的毁灭,纸的更生;再用更生的纸浆,浇注成坚固的山川,创造出人类身心栖居的家园,以完成灵魂放飞的终极目的。如果创作意图果真如此,那么纸浆的使用就有了更深刻的含义,构成了“纸境系列”真正的艺术价值。
毁灭与更生,撕碎与凝固。精神境界的跃升,与物质形态的转换,交互作用,统一为“纸境系列”艺术作品,整个创作由此获得了独立、完整、不容置疑的探索品格,作品所展现出来的艺术创新性,真实、真切、真诚,珍贵,独步青云。
关于“新闻系列”的艺术价值。先引述作者的一段话,他说:“2003年,昆明上河创库题为《墙纸》的展览,展出了‘新闻系列’部分作品。离经叛道的作品,让人们瞠目结舌。报纸在这里成了最无关新闻本质的媒体,在图形、图像的搅扰中,文字成了最具无厘头的标语。一方面,形象篡改与‘经营’让新闻严重背离其内容;另一方面,文字的真实意义,随图像的视觉信息,变得荒诞不经,刻意造成的误会颠覆了新闻,具有极强的讽刺、幽默意味。‘新闻系列’以它特有的思维出发点,通过普通的造型手段,把新闻事件进行必要的‘矫正’与修改,从而创造了全新的新闻信息。这一整合就是‘新闻系列’,作品具有现实批判色彩。”
吴以强这段简短的陈述,几乎包含了“新闻系列”创作的所有问题。还没有哪一种艺术创作,像“新闻系列”一样,优点那么突出,缺点那么明显,问题那么强烈。这里的“问题”,不是艺术本身的问题,或者说,艺术已经跑出了它原来的界限,踩踏了别人的田园——这更像一次大胆的价值僭越,也许会引起纷争。
第一,优点。批判现实的艺术作品已经很少见了,或者因为使用的批判工具老化,批判手段钝化,批判欲望弱化,批判勇气馁化,造成批判现实的艺术虚无化,并在利益的驱动下,销声匿迹。在这样的艺术创作氛围下,吴以强抓住“新闻”这个敏感的素材,摁住“报纸”这个公信力极高的载体,用强化、弱化、添加、更改等手法,通过绘画、涂抹、制作等技术手段,调动标题、图片与文字的关系,解构阅读意向,贯彻社会批判的视点,表达社会批判的理念和情绪,达到直观洞悉批判“宿主”的艺术目的,堪称艺术创举、壮举,值得肯定。姑且不论“新闻系列”批判现实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如何,单就“新闻系列”已经呈现出来的独特品格,就足以“自立门户”,在中外所有批判现实的艺术创作及作品中,拥有自己庄重的艺术席位。
不仅如此。“新闻系列”在批判现实的过程中,熔铸了作者极强的个性化特征,或者可以这样说,作者本人特殊的人生经历——童年记忆的停滞,青春期的波折,人生际遇的离奇诡异,共同震荡出作者个人独有的批判视角和批判手段,并在报纸新闻的一方天地,创作了一场融会批判、讽刺、挖苦、奚落、肯定、赞美等等为一体的荒诞杂剧。在这场荒诞的杂剧中,个人与社会、主流与非主流、成功者与草根族、崇高与虚伪、力量与懦弱、男人与女人、经济与政治、光明与黑暗种种元素,令人窒息又无可回避地相互碰撞、撕咬、纠缠、抵消,整个创作,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嚎,降临人间,创造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艺术审美意境。艺术表达出来的丑恶,同样是艺术之美。荒诞之美,在这里也许勉勉强强,表述了“新闻系列”全部美感含量的百分之一。
第二,不足。英雄身上同样趴满苍蝇,标新立异的“新闻系列”,缺点或不足,就像其优点一样,清晰可见。
抛开带有成见的反唇相讥,“新闻系列”最明显的不足,就是批判的理论储备、逻辑工具、艺术表达工具等,准备不足;或者说,批判流于情绪化,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