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世纪时的法国,已经超越了意大利而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这是因为法国人对于文化的关注,以及拉丁人所特有的一种艺术潜质所致。它对岸的英国,虽然比它还要强大,然而在艺术上的成就却是要稍逊于它,特别是在造型艺术上。就是因为这一原因,使得法国产生了无数名传后世的画家和雕塑家,仅仅从马赛美术馆里的收藏来看,不大的一座馆里,竟然就收藏有很多世界著名的艺术家的作品。
雅克·路易斯·大卫是法国古典主义画派的奠基人,他那处理历史题材宏大场面的构思能力,严谨写实的基本功,以及在画面上洋溢着的英雄主义情怀,都令人心仪折服。在卢浮宫里,我久久地在他的《拿破仑一世和皇后的加冕典礼》、《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以及《荷拉斯兄弟之誓》等杰作前徘徊,不是为了欣赏他画中的主题,而是出于对他那种把写实技巧达到炉火纯青般精湛的内心膺服,他是一个我辈无法逾越的标杆。
马赛美术馆里收藏着一幅《圣·洛克为了瘟疫向圣母玛丽亚求救》的油画,这并不是大卫所擅长的历史画或是肖像画,而是一幅宗教题材的画。画中的主题是有关中世纪时欧洲的大瘟疫,当时它夺去了2500万民众的生命。大卫在画面的下部画了几位奄奄一息的百姓,他们因为得了瘟疫,已经躺在地上,无力动弹,有的抱着已经去世的亲人在哭泣,有的仰天长号,有的干脆坐以待毙。为了衬托出这一时日的不幸,大卫把整幅画的基调处理得比较灰暗,天空中阴云低垂,近景的病人也处于阴影之中。他把画面上唯一的暖亮之色给予了高踞于画面上部的圣母,她面容姣丽,穿着一袭红袍青衫,正在怀抱圣婴,接受俯身向她求情的圣徒洛克。虽然这是一幅宗教题材的画,然而大卫以他非凡的技艺,把这一幅充满了人道主义光辉的题材画得丰满充实,悲天悯人,显现了他非凡的构思能力和扎实过硬的基本功。
年龄小大卫48岁的柯罗是最著名的风景画家,也是法国民族风景画的开创者,他在风景画方面的宗师作用丝毫也不亚于大卫在历史画上的作用,他应是从古典主义的风景画过渡到印象派早期风景画的一道桥梁,以他那些经典名作为后世的风景画家们作了优秀的垂范。
柯罗的名字很长,很复杂,全名应该叫让·巴蒂斯特·卡米耶·柯罗,有人把他归于巴比松画派,然而他在巴比松森林里生活和作画的日子并不比他在其他地方的时间长,他与巴比松画家们之间的艺术观点都是相同的,都是厌倦了法国日益烦嚣的都市生活,都是愿意把自己的生活放到远离城市的森林里去,用自己独创的艺术语言来唱出对大自然的颂歌,他们终其一生都是大自然的崇拜者和表现者。
和其他的巴比松画家不一样的,是柯罗一生中大多数的作品都是画风景,只是偶尔有妇女的肖像画出现,这在西方的画家中是不多的,因为西方的画种只是根据绘画的材料来区分,并不根据题材来区分,他们并没有如中国画家一样有山水、人物或花鸟之分,而是诸样都来。柯罗一生钟情于山水,对自然的崇拜胜于了一切,他甚至为此而终生未娶,对外声称自己唯一的情人就是自然!这样一种把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都投入到自然中去的艺术家,必然会创作出与众不同的杰作来。
在马赛美术馆里陈列着的,有柯罗的3幅作品,都是风景油画。一幅是《里瓦的风景写生》,一幅是《小桥》,另一幅是《桦树》,标题虽然都是平淡无奇,然而却是画得极度精彩。
美术论者一般都认为凡西方的画,都是以对景的严格写实为主,是一种纯客观的描绘,并没有介入主观的情绪。只有中国的绘画才具有主观的情绪,才具有诗情画意,甚至有人认为,西方的绘画并无诗意,只是照景写实而已。
然而在看了柯罗的油画之后,就会对这一观点表示异议,因为柯罗的所作,虽然不是中国的文人画,但并非没有诗意,他是一个用风景画来作诗的画家,不过这种诗并不是中国的格律诗,而是西方的田园抒情诗。
柯罗的一生,沉迷于美丽的风景之中,并不仅限于法国一地,他曾在欧洲好几个国家写生,应了中国“行万里路”或“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画论之说。柯罗有“面向自然,对景写生”的名言,宣称要朴实无华地去描绘自然,宣称自己并不夸张自然之色,但并不是把自己的画笔当成是照相机,而是充满了情感地从大自然中寻找诗意的形象,从而在自己的画中抒发出一种自己独特的声调来。所以他的那些风景画不仅和同时的画家们不同,也和后世的许多画家都不一样,他所着意的风景,并不是高山大川,也不是奇山异水,而都是些普通的景物,普通的花树云山,然而这些普通之物一经他的主观之眼画出,便成为诗意之笔,成为自己主观情绪的象征符号。
如果就选材来看,《小桥》一画里的风景再普通不过,画面上只是最常见的一条林荫道,两旁有绿树夹道,几株白桦,缓坡下的茅屋草舍,泥泞的村道上有一座极为普通的小桥,一个妇人缓缓而过。《桦树》的画面则更为简单,也不过只是半座山、4棵树,一座房,一个人而已。《里瓦的风景写生》一画的风景要漂亮些,视野也要辽阔得多,有山有湖,有树有船,应该是属于风景区的范畴,在岸边浓密的树荫下,水平如镜,一条小船上载着两三个人,正在翘首驶向彼岸,无处有山,水中有倒影,天地无声,然而却是有韵,一切都汇成了一首无言的诗,在向观众们诉说。柯罗在这三幅画中,并没有造出强烈灿烂的光影效果,也没有选择朝霞、落日、波涛、彩云等偶然性的景象,来烘托画面的气氛,他只是淡淡地画出了蓝天中轻淡的白云,画出了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树,画出了在树下沉默地伫立的人,画出了在远山前独立的草屋,一片高雅的银灰色调,浓浓的诗情画意就充盈在观众的胸膈之中了。
树,是柯罗风景画中最为独特的个性语言,也是他的画中最重要的符号。柯罗笔下的树,并不是静止状态的,而是永远呈现着一种动感,这种动感也不是因为有风吹过而形成的,而是由于柯罗的情绪所推动的。它们总是斜斜地向上伸展着,毛毛茸茸地葳甦成一片生命的状态。它们也不总是绿荫荫的,而是带有一种深沉的黛色,用一种蓬勃的姿态来展示着它们的生命,就在树枝头,还蹦跳着一些弹性的色点。无论是大树还是小树,它们的枝干总是有一种伸展的力度,它们不是被僵僵地描出来的,而是被写出来的。这些茸茸的树,没有整齐的树冠,也没有完美的边界,就那么与远山、与湖水融为一体。也没有过于鲜艳丰富的色调,但它能使你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柯罗的树,就是柯罗笔下那些有生命的树。就是这些树,我能够远远地一眼就能够辨别出那就是柯罗的画,那就是他的绘画符号,柯罗已经同他的树融成了一体。
我还不敢说柯罗笔下的画已经具有了王维的境界,然而他的画确是有着一种独特的诗意。
把风景画出独特意味的还有西涅克,这位画家的一幅大作正与柯罗的作品相邻。西涅克的画与其说是画,还不如说是科学;他的这些作品与其说是绘画,还不如说是试验。他是印象派画家中进行光色效应试验的画家,与修拉一起,把具体的形象幻化成了缤纷斑驳的色点,又用这些色点来进行拼镶成画,从而让观众迷离在色与光、科学与艺术的迷宫之中。他留在马赛美术馆里唯一的一幅画是《早晨的金色角峰》,奇怪的是,在画面上并没有出现角峰,而只是出现了一艘艘的帆船,它们在早晨的艳阳之中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效果,类似用马赛克拼镶的画作。
西涅克描绘的当然也是一种自然,然而却只是他自己心中的自然,是相当主观的一种自然,他的画中缺少柯罗的那般虔诚,也缺少一种如火般的热情,他这样做的起点是,总是认为自然不够完美,只有自己笔下的自然才是完美的。我无法说他和柯罗谁对谁错,只能以相同的态度来对他们的杰作进行评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