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时报(chinatimes.net.cn)记者公培佳 青岛摄影报道
动辄拍出千万甚至过亿天价,上百万元一幅的中国油画更是常见。和西方油画超过500年历史的沉淀相比,进入中国仅仅100年,真正百花齐放其实不过改革开放以来的40年,中国油画作品在拍价上迅速向西方油画靠近,真的实至名归吗?中国油画目前的水平在世界油画艺术殿堂里到底居于什么位置?
“仅仅学习西方就能超过西方吗?很现实的是,我们学习时发现,中国人学油画跟西方人比有天然的弱点。”中国油画领军人物、中央美术学院原院长靳尚谊5月11日在山东青岛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时称。当天,“时代的印记·靳尚谊油画与素描作品展”在青岛市美术馆开展,靳尚谊早期和中期的41幅作品亮相。
也正因为有这个弱点存在,画油画70年、今年85岁高龄的靳尚谊对本报记者坦承:“我学到现在,几十年了,可以说画油画比较熟练了,但是要我完全弥补这一弱点,十分困难。”
中国油画大师靳尚谊在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
同时在青岛市美术馆开展的“百年油画的轨迹·大都美术馆油画藏品展”,则展出了詹建俊、全山石等国内油画大师的133件作品。对此,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张晓凌形象地描述为,中国油画发展至今100年来,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都在为中国油画的未来铺路。
中国油画路在何方?
中国油画发展历程可分为三个时期:20世纪上半叶学习西方油画,产生了一批倾向于印象主义手法的作品;1950年代开始吸收、借鉴西方各种油画技法,涌现了一批写实主义作品;1980年代至今,进入了多元探索时期,出现了各种形式和风格并存的局面。
西方油画100年前引入中国后,无可避免地面临着精微深博的国画传统语境。这两种艺术的差异如日月之显着,各自不仅受地域、时代、社会和民族生活、思想与精神的影响,反过来它也塑造着这一切。
可以说,中国的油画艺术作为文化形态的脉络,从一开始就面临东西两种文化交织、交融的复杂状况。而作为我国当代油画创作代表人物之一,又长期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靳尚谊却深刻认识到了中国人画油画的一个天然弱点。
“中国人观察事物是线描的和笔墨的,西方人则是体积的、空间的。所有西方艺术,包括油画、话剧、电影都是写实的画种;中国的国画、京剧都是写意的,是表现型的画种。”靳尚谊对《华夏时报》记者分析称,中国人画画看线、看界限,西方人看的是面、空间和体积。
他指着美术馆墙上的一幅画说:“除了观察方法,色彩也不一样,中国画颜色很简单,这幅还是工笔重彩的,要是水墨画就全是墨了;西方油画是调颜色,不同的光照向一个颜色,呈现出来就不一样了。”
“不同的风俗、文化,以及审美和观察方法,要完全改变中国人的这些,是不可能的。”靳尚谊的话,是不是预示着中国的油画永无出头之日?事实上,早在40多年前,还在学生时代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孙景波就向老师靳尚谊请教过这个问题。“我们的艺术高峰会在什么时候产生?靳先生说‘反正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孙景波5月11日对记者回忆说。
让孙景波颇为担忧的是:欧洲油画500年的路,中国用了40年就给演绎了一遍,全部是以简易的方式作出来的。在这其中,只有少数人在总结教训并寻找出路。
“既然这么多不可能,我们就尽可能地把西方油画语言的特点,尤其是它的美学到,完全学到也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把学到的和中国文化融合起来,创作具有中国特点的油画作品。”靳尚谊告诉记者,他第一阶段是把中国壁画和油画融合,第二个阶段是吸收中国水墨画的特点和油画融合。
大师的力量
一些先知的大师已开始实践了。
“我开始学习油画是上世纪50年代,那时国内的整体油画水平不高,因此我的起点很低,我学习了很长时间,在改革开放之前,都没有见过西方油画的原作,只看过苏联在中国的三次展览;可以说,一个学西方油画的油画家,不怎么看西方的原作,凭老师讲几句话,就能画得很好是不可能的。”靳尚谊介绍称,改革开放以后,和欧洲交流多了,中国油画家才有机会到欧洲学习。
而这也给中国油画带来了靠近西方油画水平的机会。在学习西方文艺过程中和东方文化底蕴实现融合的画家则成了中国新一代油画大师。大都美术馆馆长曹意强告诉记者,靳先生的作品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中国油画的水平。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油画家开始走出国门去研究西方油画原作,靳尚谊是其中最早的考察者之一。直到现在85岁高龄,他仍然在奔走。
“就在昨天,靳先生还到美国大使馆办签证,他和曹意强要到美国博物馆学习。将近90岁的东方老人,代表一个民族的艺术高度,但绝不满足,仍然结伴而行再一次去了解西方的艺术。”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5月11日对记者说起这件事时满是感慨。
而据孙景波回忆:2000年陪靳先生到欧洲几个国家,靳先生提出要看博物馆,老人家已经65岁了,进了博物馆大门还像孩子般跑向那些画。“你们可以想象,我们这一代人,在改革开放以前谁都没有机会到国外看原作。在印刷品上,而且在黑白照片上面看作品怎么可能学好?等原作看到了,痛苦也来了,是不是为时过晚已经来不及了?米开朗基罗27岁就已完成了大卫。生命中最旺盛的时期已经过去,这是我们这一代画家的遗憾。”
今年4月,在山东潍坊一个画展上有三幅特别的画,是靳尚谊创作的“向维米尔致敬”,他重新创作了荷兰黄金时代绘画大师约翰内斯·维米尔的一张人物画和两张风景画,可贵的是,靳尚谊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时重新赋予了新的内涵,画另外两张风景画时,则是专门来到画的原作地维米尔家乡去现场作画。
“我这其实已经不能叫临摹,应该叫挪用。为什么这么做?一是看看我的水平能不能达到他那个样;二是通过重画,内容和立意都有变化,体现了我要表达的,比如《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情绪有变,风景画和原作的地点、角度一样,但教堂老了,有的楼房变了。”靳尚谊说。
“他为什么这样做?以他名满中国的画坛地位,任一作品价值都是很高的,他为什么还像一个学生一样临摹?他还要到现场去画,像他心里的大师一样走进他们的精神现场,重新走这一段路?”许江感动地发问。
潘天寿之子、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潘公凯曾这样评价:中国油画在总体上还不够成熟,面对这个不容回避的时代课题,靳先生是从两个方面来应战的:一方面,他超越了时人的浮躁,持之以恒、老老实实地学习西方油画的艺术语言和表现力;另一方面,他很早就开始探索油画的中国特色,将西方油画的形式、语言精华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真正融合起来。
靳尚谊1983创作的《塔吉克新娘》肖像油画,被中国油画界认定为“新古典主义”开篇之作,他把中国山水画与油画融合创作的一系列诸如《齐白石》《黄宾虹》《八大山人》等历史人物作品,把欧洲古典主义绘画语言和中国传统绘画语言的形式、韵味完美呈现。在这一点上,他在中西方油画之间找到了连接。
作品最好的归宿是美术馆
中国嘉德2018春拍,靳尚谊《画僧髡残》以1900万元起拍,2500万元落槌。而早在10年前,他的一幅油画作品就曾拍出2016万元高价。虽然贵为“千万级”画家,靳尚谊却说他的画不卖钱。
“我的观点就是画画不卖钱。我们那代人生活里利益的元素比较少,我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有房住,有工资,拿画卖钱,我没这个需求,也没这个习惯。现在拍卖会上的画,大多是文革时流失的,或是我私人赠给别人的。”靳尚谊认为,他创作的作品最好的归宿是捐给美术馆。
整整一个月前,中国美术馆和中央美术学院共同主办了“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度国家美术收藏和捐赠奖励项目:靳尚谊捐赠作品展”。这次展览是继2005年“靳尚谊艺术回顾展”、2009年“靳尚谊捐赠作品展”之后,中国美术馆为靳尚谊主办的第三次个人画展。2008年,靳尚谊向中国美术馆捐赠了39件作品,本次则向中国美术馆捐赠了35件作品,至此中国美术馆总共收藏了靳尚谊各个时期的绘画作品共81件。
那么,未来还会不会继续捐赠自己的作品?
“我向中国美术馆捐了两批,共70来张,有油画也有素描和速写,早期在美展上他们也有收藏,所以我很多重要的作品都给中国美术馆了,上海美术馆等好多地方美术馆也有些我的作品。近期的作品我还有一些,但是近些年,特别今后再画的作品可能就不如以前的好了,因为年龄大了。”靳尚谊对《华夏时报》记者称:“这次青岛市美术馆展出的大部分是写生,是我学习油画初期和中期的作品,晚期的很少,特别近十年的作品这次展出基本没有。”
靳尚谊特别提到了一个情况:画油画跟国画不一样,年纪大的人作画精力不够,作品水平会下降;因为,画一张油画的时间要很长,大的创作要几个月到一两年,写生最快的也要三四个小时。
“那是非常累的,没有一定的体力是不行的。近期我的作品特别近一两年的已经明显感觉到有问题了,问题在画面弱了没力量了,表面看还可以,但是懂行的能看出来,我自己更清楚。”靳尚谊说这段话时,他已站着接受记者采访许久,仍是思路清晰、精神矍铄。
大师“迟暮”,但中国油画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