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国艺术反映这个国家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惊人巨变——艺术重点从永恒的视觉美感转移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转移到受西方影响的前卫艺术——这使得今天的艺术家进退两难。一方面,人们期望这些艺术家能够采取让人出乎意料的行动,培育出特别具有说服力的艺术继承者,传延疯狂的艺术骚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艺术骚动把中国艺术从传统的和毛泽东主义的限制解放出来,使其轰动全球艺术市场。在另一方面,随着中国自身自豪地成为世界大国,中国艺术也面对着本土主义的复苏——偏向于古物和传统艺术的,不可抗拒的国内市场倾向(尤其是水墨画和怀旧的布上油画)。除此之外,普遍的批判性主张要求艺术具有明确的中国特色(虽然这个概念几乎无法定义),即使是最仓促的实验性新艺术也需如此。
对于钟飙来讲,因为成长过程中的侥幸,这些挑战变得更为复杂。艺术家生于1968年,适逢文化大革命中期(他的父母以一首爱国诗中的“飙”字给他命名,这个字的意思是风暴)。钟飙错过了85新潮,没有受其影响。而在那时节,比他年长的艺术家(如徐冰、王广义、顾德新、张晓刚、黄勇砯等)创造了后来被西方世界称为“当代中国”的艺术。钟飙是怎样在十年之间触动了自己祖国的社会脉搏,给中国——甚至当代生活——赋予了现今艺术中最奇特的景观?他的人物形象,无论是在新潮的环境里闲逛或者失重地在空间飞翔,无论与祖先亲切交谈或者是在未来感十足的都市空间翩翩起舞,完全融入了现今文化的一瞬(这些人物的体态和动作自然舒展,而不是机械性的照搬艺术前例,这一点大有裨益)。艺术家的组图,虽然形象复杂但却描述生动,时常将全然不同的地点和时间与若无其事的后现代热忱混合在一起。艺术家利用波普文化图像的感染力,巧夺天工地脱离了学院派的热忱所带来的压力,而且不曾堕入很多比他年轻的亚洲艺术家所推崇的,空洞的卡通审美观。
钟飙的艺术形态在远离北京的地方形成。他在西南部城市重庆长大,这里有四川美术学院,一座很多人认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油画学校。而钟飙的艺术教育是在离上海150公里的浙江美术学院(位于杭州,今为中国美术学院)进行的。在当时,除了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浙江美术学院是最好的美术院校(可以证明,该校现在仍保持此地位)。这里的课程包含非正统的油画和影像以及八十年代后期兴起的新媒体艺术。但是,钟飙在此处受到的熏陶却是地地道道的西方风格油画。如中国其他地方一样,课程以神圣庄严的法国学院派方法传授——这种风格是前苏联的老师在20世纪中期带来的。1991年,钟飙毕业后回到重庆(一个人口3100万的直辖市),在四川美术学院任教,至今不辍。自其作品在国内外大批画廊和美术馆展出后,钟飙于2007年在北京成立了第二个工作室和居所,而这里已经成为艺术家主要的工作场所。
钟飙的早期作品展示了与中国保守-现代派相关的美术特点:浓厚的颜料、处理过的表面和通俗的对象。他早年与伦布兰特、蒙克、伤痕艺术(描述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痛苦的作品)、乡村现实主义(饱经风霜却被理想化的民间对象)等作品的接触丝毫没有不协调之处。艺术家第一次与波普艺术的试探性尝试始于1989年:在一项桌面静物研究中,他一反中国学院派传统,在一个酸奶盒的标签上作画。他在浙江美院的毕业之作《都市过客》系列(1991年)里面使用较细的颜料、更少的颜色、平面设计的风格和不和谐的构图策略:守护狮旁边的可口可乐广告、一个身体上部与背景墙纸融为一体的女人形象、另一个男人的腿脚与披着长袍的古老雕像融合为一体。很明显,那时,钟飙属于具有冒险精神的中国艺术家行列,他们愿意把艺术方针变成自己的讯息。
艺术评论家和历史学家吕澎认为,钟飙的突破在1994年的《归去来兮,青春》中得以实现。这是一幅合成的图画,中心是一个穿着波希米亚款式服装的年轻女人,她斜着身子,周围有一尊传统雕塑、一个麦当劳标牌、高速公路桥、一辆豪华汽车和几栋年久失修的重庆居民楼,而这一切都处于挂在天边的超大月亮的俯视之下。不可否认,此作品充满着吕澎称为“倾向于不同的体验”——一种类似于大卫•萨列(David Salle)的趋势,在大卫的艺术生涯中愈演愈烈。
钟飙一旦发现了这种具有鲜明特征的方法,就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创造作品,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数百幅作品,其中很多幅面宏大,采用多种多样的意象和一致的手法,鱼贯般出自艺术家的双手,使得通常对艺术家发展“阶段”的评论性研究索然无味。钟飙后现代的“突发性”表现在其创作方法和主题两方面。但是,要了解艺术家视觉的本质,需要进行系统的分析——这也是有价值的。
虽然钟飙的构图立马给人多样性和同发性的感觉,他的图像建构在二元的矩阵上。在色彩上,大部分作品是两种颜色的对照:大面积的“无色”的浅褐色或者灰色(古卷轴画褪色后的颜色)以及现今流行的艳丽的衣服、汽车、广告和电子图像的颜色。很多作品是纯粹抽象的片段和精确具象的细节之间的平衡。无论是在空间或者是时间的概念上,眼帘之下的和远处的形象被聚合在一起,将景色最小化而不又至于使其匿迹。自然景观和城市景观亦是如此,东西方、男女形象、老幼、穷人和富人,普通人和名流(如本杰明•富兰克林、切•格瓦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耶稣基督)也毫不例外。虽然有些人物在群体中有所关联(夫妇、家庭、同事、闲逛的密友),他们之间却没有明显的故事性联系。确实,他们中的很多人在空中飞翔,体现了孤立的、渴望翱翔的普遍性梦想。(自由飞翔代表着任何人吗?)
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比传统中国生活更根深蒂固的世代性、区域性和社会性的对照,无论对于个人来讲还是对于物质而言。我们无法在作品里找到延伸的家庭、自我监督的团体、精确分级的官僚系统或者中国解放后的单位制度。钟飙所捕获的中国现状(首先通过他采用的众多照片)是一个社会迁移、城市化进程发展迅猛、老人孤独、青少年被放任自流的国度。但是钟飙的并置图像从来没有变得像萨拉的混杂图景那样荒唐,那样没有逻辑和极端。与之相反,恰如德国艺术家尼奥•罗施(Neo Rauch)的作品一样,在钟飙作品的深处包含着迷人的一致和连贯性。
钟飙的关键主题是时间之河和普遍能量里面的停滞。每个人、群体、建筑物和事件都只是宇宙进化中暂时而又变幻的构成部分。在与尹苏桥的一次访谈中,钟飙提出了自己与道教、黑格尔哲学和天体物理学的元素相参杂的看法:宇宙无际的能量运动决定必然趋势,必然趋势造就机缘,机缘改变下一个瞬间的走向。
有时候,钟飙将这种思想转变成巨幅装置作品——利用壁画、视频、音像、墙上的镜子,将观众环绕,使他们实际上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令他们深刻感受到自由的冲击。2009年在丹佛美术馆的作品《海市蜃楼》长达18米,展示了具有创造力的宇宙爆炸的图景,将幽暗打破,到达当代世界:这里充斥着各种翻着跟头的人、动物、都市风景、西方宗教场面、纽约股市诸,还有更多更多——在结构上,这一切都集中到一个面部上倾的东西方混血儿童。为了“致未来”这个展览,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幕期间,艺术家差不多把上海的张江当代艺术中心当作一件礼品包装了起来。在艺术中心里面,巨幅的壁画和其永恒的影像,与全息投影、视频、互动站和镜子相陪衬。开幕之夜演奏了音乐、上演了艺术表演和时装表演,造就了一个完全沉浸式的环境,提示着中国眼花缭乱的社会变化和未来的发展进程。
虽然钟飙的世界观看起来有点杂乱无章——与官方资料所描述的稳定、“和谐”的发展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的观点却建立在现代科学基本观的统一原理之上。以精确不变的速度行进的光,可能需要几千年的时间来穿越行星和恒星之间广阔的空间。这就意味着任何一个观察者,在任何时刻,所见到的并不是实际上的现今,而是来自于过去的多重影子,按照时间顺序和源极不同的距离混乱地罗列在一起。我们离朋友可能只是小小的几个毫微米之遥,而我们晚上在浩瀚星空中看到的一点亮光却有可能来自于三千光年之外的遥远的星系。而未来的人们可能将我们看作是地点和时间的混杂体。
钟飙将这个物理上的事实演示到历史的假设:“我们的今天包含了全部的昨天,今天的一切也会被明天包含,这是一个永远停不下来的动态过程。”个人和机构只有通过顺应大势的发展才能够取得成功:“历史的大势不依人的意志转移,人却以顺势而为成就大业。”艺术家的作用是表述当前事态和主要动力的“集体性潜意识”。
然而,钟飙没有到此为止。他将历史的命题转化成形而上学的原则:在一个混沌诞生的宇宙之中,“我们终极的方向是达到一种无始无终无界的状态。 从这个辉煌的视角上,“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个已经存在的整体”。 实质上,这种概念与基督教的“不朽”的观念如出一辙,圣托马斯•阿奎纳(St. Aquinas)将后者称为“完全同在的存在”,而这与中国传统思想和艺术有着紧密的联系。
顺着钟飙的巨大的壁画而行,在很多方面,就仿佛是打开一卷古老的画卷,在意念上进入一幅幅图画,而思想上不断聚积整个参观历程和徐徐不断展示的整个世界。钟飙的部分作品经常采用水墨大师使人肃然起敬的方式将时间和距离融合在一起。作品《水落石出》(2011年)几乎全部由被忘却的人物形象组成,结构像年代古远的瀑布画。《乡关何处》(2011)中的强大的火车机头含蓄地将现代直线型旅行模式与老画中蜿蜒的河流形象相对比,强有力地提醒我们,以艺术家本人的话:“我们,作为肉身,注定终生在经度和纬度中移动”。把《暗香乱》(2011)中拍打着翅膀的鸟,放在13-14世纪的立轴《鹰击野鹅》里面也很为适宜,而半裸的性感女郎则不合时宜——除非把她放在秘密的传统色情艺术作品之中。
很明显,钟飙的眼光是挑剔的,这一点可以由他全部作品中数量不成比例的穿着和姿态诱人的年轻女郎所证实。但是,艺术家的挑剔有着更重要的意义。钟飙将其时髦构图和生动色泽所关联的时间和地点赋予了永恒的意趣(包括品牌商品和酷味十足的流行产品)。这表明了他对“中国”之斯芬克斯之谜的响应。而基于自然秩序的传统艺术(以山水、花鸟为代表)表述了一种静态的永恒、永久的轮回和不朽的形态。钟飙的艺术富含全球化、消费主义和都市生活,展示出一种动态的永恒:形态各异,气象万千,而且变化不断。
钟飙的作品宏大、多样,概念上豪气蓬勃。毫无疑问,他屹立在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具有宏伟视野的艺术家之列。尽管某些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如何自以为是,但是艺术家的自信不可否认地表现出中国最根本的自我感觉:世界自然和非自然中心、过去沉积的智慧宝藏和注定的世界未来的主宰。
理查德•韦恩(艺评家、《美国艺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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