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端午来临之际,恶月阳盛而极,阴气暗潜,竟导致一批文化老人于时令交替关口折损,频频使人扼腕。而这其中,三位大画家的遗孀,——皆年过九旬的邹佩珠、闵力生和廖静文先生相继去世,颇令人不胜唏嘘。
徐悲鸿、李可染和石鲁,三人在当代画坛的开创性地位无可置疑,生前身后名,各有各的风光。苦的是他们的遗孀,却一直生活在巨匠丈夫的超极阴影里,几乎完全泯灭了自己。她们每个人,长路漫漫无尽头为丈夫的荣誉地位讨说法,为市场条件下丈夫遗产因画价暴涨而应对意想不到的新变局,各自均付出超凡的拼搏与努力。我们局外人,观察这一种畸形的文化现象,觉得很残酷,全然不该是正常女子或风烛残年之老夫人的人生担当。
徐悲鸿
徐悲鸿58岁英年早逝的时候,廖静文还年轻,正而立之年。她大义捐出徐悲鸿的全部作品和遗物、收藏,独守着徐悲鸿纪念馆。有段时间,年轻的廖静文,也企图走出徐悲鸿的影子,有过短暂婚姻,但很快就被传统而坚硬无比的圈子又拽了回来。据说,丁井文和江丰等人,为此很焦急,不惜登场扮演了法海。
廖静文
此后的廖静文,“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直到《徐悲鸿一生》出版,徐悲鸿成了她要毕生捍卫的光环和意识形态,斋名索性用了“怀鸿室”。徐悲鸿纪念馆搬迁,工程监理,作品和遗物保存,四处巡回办展览宣传,并不断出版纪念文集和画集。“带着沉重的哀伤,我不断为悲鸿未竟的事业而努力工作,并尽力将他的作品带到北京以外的地方去展览。如果说,在我孤寂的晚年还有幸福,那便是能看到悲鸿的作品得到更多观众的欣赏。”(《怀鸿室琐忆之一》)
果然,2001年底,廖静文先生带着徐悲鸿的作品,水墨画、书法和素描,包括《愚公移山》《巴人汲水》等代表作来郑州,在刚落成的郑州博物馆举办展览。12月8日那天,在我的朋友为其做电视专访的间隙,她热情为我所购《美的呼唤——纪念徐悲鸿诞辰100周年》文集签名留念。半个多世纪里,徐悲鸿纪念馆三迁,新的纪念馆还在建设中。前两年,位于北京新街口的徐悲鸿纪念馆因管理不善,被主管部门摘星降级。而老太太,拼死维护徐悲鸿的地位和形象,强力干预徐悲鸿的评价与宣传。在最新制作的纪实专题片里,仍以女人特有的敏感与嫉恨,一味贬低和丑化蒋碧薇。
李可染
李可染当年突然离世,而他的作品,经历快速市场化的检验与炒作,拍卖屡创天价。这是徐悲鸿、齐白石和黄宾虹50年代去世时所不可能遭遇的。邹佩珠晚年,经受两头七个子女的遗产争讼,为李可染作品的财产分割,艰难应对官司,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后来捐画给北京画院,张罗成立李可染基金会和李可染画院。
邹佩珠
去年年底,北京画院举办李可染逝世25周年纪念展览,《江山无尽——李可染的世界系列作品(山水画)展》,现场轮番滚动播放的专题片,暮年邹佩珠带病接受专访,全然没有雕塑艺术家与知识女性的风采与文雅,歇斯底里地谈论李可染,仿佛锱铢必较似的。
石鲁
石鲁的遗孀闵力生是河南信阳人,我是很晚才知道的。从延安出来的体制内的艺术家,石鲁是个异数和大狂人。1964年,《石鲁作品选集》在北京编辑出版。已经分发到书店里开始出售了,有人忽然说发现了问题,领导发话收回画集。为了《转展陕北》这幅画,石鲁拒绝调整画集的内容,并立即退还了出版社预付的稿费。
饱受磨难的石鲁,“文革”患了精神病。但是,石鲁的艺术创作波动大很不稳定,有时其出手判若二人,导致身后作品赝品充塞,市场都恐惧石鲁作品。
二十年前,我开始定期到陈天然先生家,问学并听他谈艺,说起有过交往的艺术家,石鲁也熟。有次,天然先生带着河南画院的一位油画家前去陕西交流,登门访石鲁。石鲁为来客作画,本来不经意,给那位油画家的小品寥寥数笔,无意于佳,不料却构成逸品一件。反过来,他很认真地为陈天然画自己经典的老南瓜图,太当真却怎么也画不出灵性来,藤线粗滞,如死蛇挂树。
笑谈之后,天然先生又说,他敬佩石鲁的才气,很喜欢石鲁的创作,但对于已经面世的不同的石鲁作品集,不知道该买那一本好。网上刻下正挂着1992年闵力生致中国美协负责人华夏的一封信,钢笔字满满三页,是对着华夏倾诉委屈,状告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说他们出版的《石鲁画集》,为效益而充塞了伪造作品。
闵力生
新世纪开初,豫东农民伪造石鲁作品酿成惊天大案,受裹挟,老年杨仁恺和王朝闻,不惜都出面捧场,这次家属费劲大了,闵力生与子女拼命为石鲁正名,不惜四处奔波。目前,国家博物馆一层大厅常设的红色经典作品特展,石鲁的《转展陕北》与董希文的《开国大典》相对,说明了石鲁的重要艺术地位。但是,几年前我在这里还看过一场重大革命题材创作与代表作品回顾展,新中国之初,正式画毛泽东领袖像,石鲁和靳尚谊都是最早的。1950年代国家组织的那批,郑振铎还是主持人之一。
石鲁有幅画,是大幅油画,淡黄色明亮的暖色格调,仿佛弥漫了塞尚或高更的格调。表现延安时期,毛主席和包着羊肚手巾的陕北老汉,一同谈笑在遍地开花的向日葵里。对比石鲁晚期的国画和书法,作画干裂秋风,写字硬如针棘。如果不具名,真料不到那幅油画是石鲁的作品。
邹宗绪先生还主持陕西美术家协会时,仗着他是开封人,修养又好,有几年我几次去西安,随宗绪先生到展厅里看画,在位于鼓楼旁边的文联院里楼上楼下瞎跑。问赵振川的夫人讨要陕西省政协出版的文史资料赵望云专辑,坐在美协秘书长安正中的家,看夕阳余晖里,石鲁的外孙女,双胞胎小闺女穿着红毛衣在院子里做游戏。但那时,我还不知道闵力生是河南人,错过了登门拜访的机会。
地球人都明白,最富创造力的画家,多维人格和变态不稀奇。齐白石自我为中心的猜忌和多疑,林风眠暗里受人质疑与诟病的私生活,张大千后来一意孤行的“选边站”,应该有知情人和严肃的研究者正式发掘整理,还原真相。与画家毕加索有过纠葛的女子和女人,著书谈生活里的毕加索,平视或鄙视者多,好像蒋碧薇谈徐悲鸿。也许,蒋碧薇写她和徐悲鸿新婚不久,与康有为赠送的大黑猫同床共眠,那才是特立独行的徐悲鸿之真性情。廖静文在世,徐悲鸿研究要按照《徐悲鸿一生》的调子来。廖静文故去,希望今后徐悲鸿研究,敞开而多些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