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天,首度去美国,邀请人是艺术家、互访。他们安排的内容是展览、讲学、艺术家工作室访问和旅行,整个行程满满当当,起先尚属兴奋,接下来是想有休息日,睡上两天才好。一如次年的回访,我们的接待是每个环节都离不开吃,仿如填鸭,我想他们也盼着能自己安排吃食,清松肠胃。回想这次的美国之行,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在西雅图见到雕塑家斯科特。法夫,他当时正在做一只巨大的狗,墙上是等大的图稿,地上的狗头已经做好,太大,显得怪异。2012年,当我在美国塔柯玛市立美术馆看美国当代艺术家展时,斯科特的作品-那只巨大的狗,已赫然立在展厅里。另一个是女性艺术家玛丽·法莱尔;斯波坡市贡萨格大学艺术系教授。当我在那个夏季访问这所学院时,首先参观学院美术馆的收藏,馆长斯卡特·帕特诺德在库房的空间里-为我们展示学院的版画收藏,看得我目瞪口呆。已知所有大师的版画从古到今几乎应有尽有,其中伦勃朗的版画有六幅,那幅著名的画家与妻子的铜版画,美伦美奂。以手捧起咫尺观看,此时与我乃幸福时光。接下来是访问玛丽工作室,离开学校驾车约十分钟,毗邻她家宅搭建的工作室,面积不小,里面也被塞得满满当当,但功能区域划分合理,且井井有条,这也是工作室空间经营的成熟使然。作为访程安排,这个档期对玛丽不利,享受视觉大餐之后的个体工作室访问往往提不起多少兴致。出乎意料,仿佛在馆藏作品中看到了现代版画艺术家的个案,玛丽属于有分量的艺术家。她的画室二层是作品库房,里面大多作品已包装好,准备出行。每年玛丽都会在画廊或美术馆做个展,交谈中,共同的想法是盼望假期到来,全力作画、做展览和旅行。回国之后,2005年遂向我的美国朋友芭芭拉和凯馁琳提出引荐与玛丽进行一次双方的交流计划。不久芭芭拉传来消息,玛丽也有这个意向,她说喜欢我的版画。一拍即合,进展顺利,适逢我拟在香港中文大学做个展,时间上巧合可前后连结,因此,2007年3月,从罗湖出关到香港办个展,然后从香港取道飞西雅图,再转机约一小时到达斯波坎,玛丽和她丈夫吉姆在机场接我。吉姆蓄着胡子,面相似美国战地作家海明威,他是个音乐家。与我握手时,感到他的行动不太利索。互访的计划是双方在彼此的地域相互安排展览、课程、讲座和访问艺术家工作室,这是学院式艺术交流的程式,但玛丽加了一个内容,分别在彼此的个人工作室相互合作一幅小版画,我很高兴,这是艺术家个体之间的对话。4月3日,按计划拟与她合作一幅版画,我又来到玛丽的工作室,恍如我的北渚工作室,内中的气息有一些是相通的,如早期在湖北省博物馆看战国青铜器、漆器的空间和后来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展出塞尚作品的空间,这些空间会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复现,也使我常会回到这些空间里去。玛丽的画室空间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她取出一张拷贝纸,上面有一块描绘的纹形,玛丽说这个纹形取自她丈夫吉姆身体表面纹的一部分。她讲了一个故事,两年前吉姆脑血栓发作,医生全力抢救,做为妻子的她悉心护理自不待言,然而作为艺术家身份的妻子,也采取了不同一般的爱心方式:她拓印了丈夫身体的纹表,一如生命的迹象,经她之手体验、传达与维护。经过这样拓印制作的版画有两百余幅,展出时以单幅小块集合在一起,画廊嫌其麻烦,拟不予展示,玛丽自己设计了展框装置,亲自在展场拼装组合,我看了展出时的图像,颇感震撼。玛丽言毕,转入正题说:“张,我取这个纹样刻第一版木刻,你如何切入第二版呢?”我略思索,在她着手刻制已显端倪之象时,以我右手着墨,捺印手纹于版,截取片断,刻制叠印于玛丽所刻纹样之版上。覆纸拓印成形,是为欣喜,玛丽说人体生命的表象纹路一如山川地理自然的纹路,是生命的本质的体现,取画名《共享地理》吧。这样的合作很有趣,前者提出创意,即为画面辅垫,后者因势利导,完善画面主体。合作可分享彼此的独特思考和不同的工作方式。
第二年(2008年)5月12日,这一天是玛丽回访中国武汉日程内容里与我拟再合作一张木刻版画,那天我驾车将玛丽带到画室,在电梯口和疏散通道见大楼里的人蜂拥而出,并警告我们离开建筑物,不知所故,懵懂之中仍上电梯进入我的19层画室里。我选择了一个枯死的盆景,没有过多人工雕琢痕迹的树形。之前我的同事送给我时枝叶繁茂,可惜不久枯死了,待我从盆中取出枯木欲处理掉,木本植物根须与树干的自然形态深深吸引了我,因此将它又留在了工作室里。我提出拟以此枯干为主题刻出画面,并讲与玛丽这个枯干盆景由生到死的过程,待我刻第一版几近完工的光景,玛丽松散地勾勒出她那独具魅力的枝条,待刻出成形之后,印制时我发现她将树形调合成绿色,仿佛枯木逢春又复活了。合作顺利,画面很好,我说历见了这个木本植物的从生到死以及在画面之中复活的过程,画名叫《共享生命》吧,玛丽拍手称好。这时收到短信,四川汶川发生强烈地震。突然想到,来画室大楼时人们的出逃是因为建筑物在晃动,汶川震级的余波影响到了武汉,我当时在开车来的路上,浑然不知。接下来的几天传来消息,那天的地震使许多人丧失了生命,在与玛丽合作《共享生命》的时候,真的是有一个空间与之暗合,有那么多人的生命湮落了,这一时刻的“共享”令人伤感、使人惊悚与震撼。
影响自己绘画的是作为一个生命体,去体验自然与社会的环境,绘画是一种率真的呈现,一种美好的分享。形成自己不同的阶段因机缘使然。因此,玄观系列渐形明朗,截取山地的片段,表现自然生命形态。时值深圳观澜版画基地李康邀我去基地小住与创作。观澜基地访住艺术家下榻明清古老民居房,版画制作在现代化设施的工房里,那段时期,有荷兰、加拿大、埃及和韩国版画家,也有来自我国黑龙江和香港的版画家,大家各自作画、闲时喝酒聊天,国际版画乌托邦的村落。在这里我创作了《山地之一》、《山地之二》。
2009年,朋友陈达冰先生来访武汉北渚工作室,正逢看到从观澜带回的这两幅新作。两幅幅版画属急就章,是继与玛丽合作“共享生命”之后的作品,没有画稿,没有计划,直接的宣泄,因此版画色痕的元素跃然纸面,反而少有版次和形色描绘的周全。达冰先生对这两幅画情有独钟,我感欣慰。在我身边的朋友里,他是一个感觉极好的人,他给我的印象是在与画交流的时候可看到双方对画面语言传达出的激情的感知,以及审美趣味的相互认同,我亲历武汉钻石艺术博物馆的筹建与成形的过程。达冰先生是注意细节的人,从馆内区域合理划分,包括墙面的颜色甚至聘请国外墙饰专家在做馆内墙面的处理。这些都离不开达冰先生的主张和要求,尽管他往来于世界各地,为他的事业忙碌着。我很欣赏达冰先生的审美取向和品位,就一如他看我的画一样,能说出形色之外的意向。每当我来到钻石艺术博物馆,常联想到距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不远的弗利克美术馆。
有时与朋友的交谈会使个人的想法与作画的机缘在一定的时段里转化成强大的能量,三个月之后,完成了《颤动的山地》。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