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在大理古城的阳台上看苍山,初冬积雪的山头上白云朵朵,从山后冒出来,又被洱海和平原里升起的强风吹回去,一茬一茬,此起彼伏。这时,远在成都的金总打电话来,说蓝顶美术馆想为唐雯做一个画展,让我为这位老同学写点文字。放下电话,我有些疑惑:雯子与我30多年前同时在川美做校友,之后一直居于成都。我们总是会在不同的年份和同样的场所撞见,不论世事如何变幻,雯子每次不是坐在白夜或小酒馆,就在来这些地方的路上,没有说起过他在画画呀?除了总是伴随着酒精和熟人带来的好心情相忘于酒桌和江湖,我这位老同学一直隐身在城市的深处。
过几天收到美术馆发来的邮件:是大量的画作,全是张张熟悉地面孔,差不多一网画尽这些年朋友和熟人的肖像。原来,唐雯这几年一直在耐心和专注地做着这样一件对他人来说,也许是无法理喻的事情,为周围的朋友造像,也是为这个城市的文艺风范和时代风貌立传。这让我想起2008年在纽约的新艺术博物馆为一位女画家举办的个展,伊丽莎白• 佩顿在此之前是位默默无闻的艺术爱好者,面孔苍白的文艺女中年。多年以来,出生于60年代的她只是以拥有众多的艺术名流的朋友为荣,鲜为人知的是她顺手涂涂画画身边的人物,持续地以旁观者的视角描写着时代边上的故事和风景。人们在展场上突然发现:当你只把伊丽莎白•佩顿当做一个艺术家的亲密朋友,明星们的发烧友和粉丝时,我们已然错过了一位不动声色的历史观察者。
与伊丽莎白•佩顿一样,从历史上的名人到同时代艺术家、诗人、设计师和社会名流以及身边的亲密朋友都是唐雯笔下描绘的对象。不同的是,唐雯笔下的这群人都曾共同生活在一个有意思的城市——成都,处于中华帝国深处的川西平原,历史最悠久的天府之国。唐雯从大学毕业回来后就不曾离开过这里。有关这个城市和地方发展和变化的部分——西部开发、经济起飞,外来影响和世界劳工等,被过度阐释着。以至于成都曾经与中国其它许多二线城市非常相似地将自身的城市发展目标定位为:“东方伊甸园”。当下,这种不知所云却如同强酸一样具有腐蚀性和传染力的思维模式,在一大堆费劲和吃力地追赶时代步伐的二手城市比比皆是:东方日内瓦、东方威尼斯、东方夏威夷……其共同特点是打造千篇一律雷同的2城!所幸成都市政府近十年来将自身的城市和目标调整为“现代田园城市”,重新承认和恢复了在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视线之外,文化传承和地方因素的竞争力和塑型的作用。众所周知,成都郸县出产的豆瓣酱对于川菜的作用,类似于文化和艺术之于城市品质的作用。一个没有文化关怀和艺术生活的城市是盲目和野蛮的,四川人讲求“勾兑”,凡事在提取的精华中加油添水,放大价值达到效益最大化。唐雯的绘画视角所及,是让我们感到存在于大时代成都一隅的文艺风范的一群,他们是文化的酱料、原汤和魂魄,具有值得这个城市认同珍惜并发扬光大和与人分享的品质。作为一个记录者,他的观察与呈现,使我们看到,奋力挤进大时代的主流圈子做时代的弄潮儿是一种活法,也有人在大时代的边上做一个自我有梦的自在者是千万种活法。也许这更加代表一种面向未来的成都城市精神和文化个性。在一个与时俱进,只争朝夕的大时代,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主流中,“文艺范”和“日常性”由此又被格外注意了,在大时代大都市里疲于奔命的人们,突然发现自己缺了最基本的东西——日常幸福。
正是有唐雯和他画出的“他们”的映衬,我们更能读懂这个时代。
若把时代比喻成个舞台,有人愿意登台表演,有人根本不想入场,如果把时代比喻为一个国度,有人活在中心的名利场,有人则放荡于精神的边境。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时代边上的人与时代中心的人的最大不同,原来不在位置,而在态度——他们不是被挤到时代边缘的人,而是主动选择来到时代边上的人,离中心越远,离内心就越近。
从照片中获取创作人物的形象,是唐雯绘画的一个重要资源,我猜想,使其感兴趣不是绘画风格,而是与所处时代和生活的城市发生的友谊和交往的细节和其中关于历史延续的故事和记忆。这群想活出真实的自己的群像,是他们生活的城市一道文化的风景线,产生和成就了无数的艺术个人神话,在时代历史中和自己生长于斯的城市起到了凝聚人心和承传文化的作用,正在为成都赢得文化和进步的声誉。
写到雯子,总是有些恍惚,几十年的时光和经历仿佛都不曾经存在,我们好像仍一起在80年代的晚上低吟浅唱,何多苓的手风琴伴奏还回响在耳旁,还是饥肠辘辘的少年,猫一样越墙穿栏在防空洞酒馆彻底寻醉……待看到唐雯作品张张图片,方惊觉时光飞逝,我们已个个老迈。一个愤怒的批判的时代已经走远,大时代的喧嚣依旧,像头瞎眼而野蛮的怪兽失去了方向,不知去往何方。唐雯的这些时代边上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恰如其分的出场,安慰苟且而快乐的人们。
2011年于大理古城
【编辑:廖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