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雕塑的谱系中,青年艺术家任哲的雕塑并没有被流行风潮所困扰和束缚,而是表现出个人坚定的艺术信念。在充分发挥了个人极其夸张的想象的基础上,他以单纯而简洁的方法,对古典与现代的内在性加以统一,生动地表现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即以(身体)运动姿态暗示的内在力量和性格气质。任哲极为崇尚雕塑的经典精神,因为经典在今天不是到处泛滥而是几乎完全缺失,而在80后的艺术家中盛行无历史、无深度、无责任,已成为一个他们的代名词或标签。若谈艺术的精神,甚至还受到嘲讽。其实,精神具有普遍性,它是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心理状态 ”,或指“表现出来的活力。”因此,任哲之所以在追求这种经典精神,是因为它蕴涵了史诗般的崇高和庄严,具体在雕塑语言上反映出他对一种瞬间嘎然而止的精神凝固的精准把握。他把这种雕塑形式更进一步解读为“精”、“气”、“神”的美学意味。“精”指的是经过提炼或挑选出来的精华;“气”在中医学中是指人体内能使各器官正常发挥功能的原动力,更是指人的精神状态;“神”则是指人的精力,或指高超出奇,令人惊异的精灵和情态。这种抽象化的中国美学观非常符合艺术家的个性趣味,也促使了他从这些传统思想资源中不断寻找创作的能量和动力,而非简单地挪用那种表面化的形式。他正是在传统文化资源吸收和转化的过程中重新界定了新的古典雕塑语言。
在任哲以中国古代武士和文官为主题的雕塑中,他并没有着意刻画人物的具体神情,而是喜欢用塑与刻相间的写意手法表现雕塑的强烈动势和情态所蕴涵的精神性。犹如中国传统书法在整体性上强调的“势”一样,任哲把这样抽象的意念巧妙纳入雕塑造型之中,一旦能把握住雕塑语言的整体势态,那么作品的浪漫而诗意的壮志豪情才能得到充分再现。这种雕塑既是一种夸张的姿态,又是一种戏剧化的姿态。可以说,他创造的古代人物形象以物质表意性来体现,并大胆地简化了古典雕塑细节的繁琐和装饰性,如注重人物形态与马的形体塑造的关系,从流畅的动态中尽显雄浑、饱满和力度。他还着力关注对人的身体骨骼和肌肉运动的夸张刻画,以某一个固定的武术动作来暗示或预示了人物动作的连续性、韵律感和节奏感。显然,这种暗示性姿态不是直接源于西方的写实雕塑,而是来自中国京剧中武生的动作美学,因为京剧则充分反映了中国传统美学的“虚实”或“阴阳”关系,而这种“虚实”或“阴阳”又依赖于在时间和空间上“均衡”、“简洁”和“联想”的美学原则,留给人以更大的体验和想像余地。这既能让人感受到精神与运动的完美结合和统一,又能领悟到历史意识和当代精神的内在联系。可以说,对历史或经典的解读几乎成了艺术家任哲观念的关键点。任哲的雕塑与其说是与历史对话,倒不如是与当代对话,因为对历史图像的过滤和升华意在为大众寻找更为真实的“再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大众文化排斥现实需求或真实需求,甚至长期维持着一种倒退的讨好大众的意识形态的功能。任哲明察秋毫到这一点,他试图从艺术逻辑中作出逆向的思考和判断,即以这种纪念碑式的经典雕塑作为突破口,借以对传统的经典雕塑语言进行演绎和扩张,重新塑造和简化了人物动态的气度和风骨,如实地隐喻了当代社会复杂纷争的关系。
与其他的写实雕塑家不同,任哲在自己的作品中还表达出了个人对意识形态和经典的指涉意义。他主要关注的不是风格和符号,也不是关注古典的识别和区分,而是重视古典或经典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即强调经典或古典的辩证应用。那么,到底什么是艺术的经典或古典呢?经典或古典无非包含这样几层含义:一方面是指最高的标准和最高的层次;一方面指具有规范性、秩序化的含义;一方面是被赋予了典范的意义。因此,经典或古典并非是艺术家的初衷,而是被后来人不断赋予新的意义。这就从而导致经典转变成了艺术权力话语和意识形态的角色。于是,经典或古典既成为被效仿或学习的对象,也成为批判和超越的对象。从这个视角出发,任哲并不是要在经典或古典中追求形式的复古,而是要从经典或古典中发现和挖掘新的艺术能量和动力,并试图在新的文化语境下创造出一种新古典雕塑。像后现代主义倡导的艺术混杂性那样,任哲的雕塑语言也是基于对复合层面的整合和解构,即把个人意志、历史意识、经典资源、流行文化的美学趣味加以统摄和转化,并以此来论证经典美学遗留的价值和意义——思考“后革命”时期意识形态的崇高议题,思考人类在“庄严”、“崇高”、“雄伟”和“谨严”的美学价值面前是否还能想像和体验到(艺术的)榜样、尊敬、净化对人的精神和心理的调剂作用。正像路易斯?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所说的那样,意识形态反映的不是人类同自身生存条件的关系,而是他们体验这种关系的方式,这就等于说,既存在真实的关系,又存在“体验的”和“想像的”关系。因此,任哲雕塑的威严和崇高让人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心理的安全感。
任哲在雕塑中对身体的塑造和解析是其艺术观念的另一核心。众所周知,自古希腊以来,身体在雕塑艺术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无论是颂扬领袖人物的纪念碑雕刻,还是宗教雕塑,或者是反映市民生活的世俗雕塑,或者现代艺术的雕塑,身体语言都孕育了无与伦比的能量和魅力,也就是说,身体对艺术家而言具有无穷尽的吸引力、想像力和创造力。时至今日,身体研究已成为一种文化研究的学科,身体在文化研究中被界定成这样三种形态:自然的身体,社会化的身体,科学的身体。然而,任哲在其作品中并无意区分身体,而是把身体看作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载体。在不断挖掘身体意义的过程中,他通过对身体的内在性和力量的反复塑造,主观地赋予身体的精神性,基于自然、社会和科学的身体之上的一种艺术的身体是一种艺术家寄托于乌托邦的精神港湾,它蕴涵了艺术家对身体的想像和演绎,即对与身体相关的历史、身份、语境和现实的诉求和解析。身体符号在某种意义上凝聚了纪念碑式的书写特点,并延伸出的是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照、联想、比拟——既包含与身体相关的凝视、欲望、冲动和抗挣,又交织着与身体相关的对话、协商、批判的意识。因此,从身体的可塑性上看,它在英文中就等同于主体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传递出了这样的哲理意义:认识他人即是认识自我,认识自己依赖于认识他人。所以,他在雕塑中对身体的建构,既是一种身体的生产,又是一种与身体相关的主体思想的生产。
总之,我们从艺术家任哲的雕塑中能够感受和体验到耐人寻味的美学意味,他所塑造的人物,或举止沉静,或风度内敛,或浪漫豪迈,或风骨自若,不仅反映了刚毅正气和积极进取的精神,而且还表现出了浪漫、诗意、崇高的美学内涵。无论是任哲对经典或古典的重新激活和发挥,还是他将中国写意美学渗入雕塑的挥洒飘逸,或者是他对身体进行形而上的哲理思索,都充分反映了任哲在雕塑艺术上的历史意识、社会责任和审美判断力。这一切都用他独特而个性的雕塑艺术给予观众以清晰的解答。
黄 笃
2011年3月22日
【编辑:耿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