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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力:新潮美术骨子里还是封建意识

来源:一点艺术 作者:贾思敏 2015-06-05

近日,被称为“录像艺术之父”的艺术家张培力荣膺第九届AAC艺术中国“年度艺术家奖“,使得这个新设的奖项实至名归。

张培力创作的每个阶段都已达到极致——寻找观感的新维度,媒介的新可能,交流的陌生化,语言上的新鲜感。永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也绝不愿重复自身,以至于他创作的多样性和复杂面貌从未停止引起人们的困惑和惊叹。


“录像艺术之父”张培力

1 是不是录像艺术,我也不知道

一点艺术:你一直被称为“录像艺术之父”。1988年的《30×30》是你的第一件录像艺术作品吗?那时候国内是否有人涉及录像艺术的领域?

张培力:据我所知没有。艺术家拍录像是有的。在86年的珠海会议上,有一个“南方艺术沙龙”,王度、杨诘苍几位艺术家,做了一个表演,并用录像记录下来。珠海会议上播放了这个录像。我也看了。

但是,那算不算录像艺术呢?看你怎样来界定录像。录像当然是用来记录的工具,但是,你关心的问题是记录那个事情呢,也就是说,你只是借助录像的功能呢,还是关心录像本身。我当时拍《30×30》,感兴趣的是录像里面所包含的时间性,和录像语言可能给人带来的视觉影响。我想要做的是,用一种枯燥的、乏味的、甚至让人厌烦的东西,来替代录像通常给人带来的视觉上的愉悦,或者说一种叙事,或者可能的情绪上的触动。在我的这个作品里,能感受到的只有厌烦、厌倦、困惑,因为它没有情绪,也没有事情,虽然好像记录了一个过程,但这过程是没完没了的,开始、中间和结尾都是一样的,没有起伏变化,开始也可以是中间,在任何时间去观看它,看五分钟和看一个小时是一样的。当然看一个小时可能会睡着,看五分钟还不至于。在我之前,是有人用过录像这个媒介,但态度上有所不同。

一点艺术:这是否就是录像和录像艺术之间的差别?

张培力:它是不是艺术我也不敢说,真的。这个作品,它在艺术层面上是否有意义,我真的不敢说。这么多年,大家都说它是第一件录像艺术作品,那我想大概就是吧,人们这么认为总是有道理的。

我之后做的很多作品,我都怀疑它是不是录像。我并不肯定,我没有那么自信。录像总要包括拍摄、编辑、后期制作等各个方面。比如08年在深圳做的《静音》,在一个服装厂的缝纫车间,每台缝纫机上安装一台摄像机,就像监控一样,记录一个工人一整天8个小时的工作。她坐在缝纫机前面的一举一动,全部记录下来。这个拍和录像的拍有什么差别呢?它也是在拍,但不是我在控制镜头。我不太喜欢在镜头语言里有太多的主观性。所以,这样的拍和我们通常说的录像的拍摄,是不一样的。它算不算录像艺术,我也不知道。


《30×30》,1988

一点艺术:《30×30》在“黄山会议”期间播放后,有人诟病作品的技术问题,你怎么看?你觉得拍摄技术对于影像表达来说重要吗?

张培力:没有技术也是方法之一。可以说是没有技术,也可以说从主观上排斥技术。之后我有些拍摄也用了技术。我乐意去尝试不同方法,这要看作品的必要性。比如今年博而励画廊展出的那个大的肖像《脸》,需要非常专业的技术来拍,设备也很好,拍的时候画面、灯光很讲究,是在摄影棚里拍的。

2009年拍摄的《阵风》,先是专业地搭出室内景,然后人为地把它摧毁掉。用了五台摄像机,不同角度同步记录。这个作品里用了在电影或录像里经常会用的技术,比如诗意化的叙事方法,柔和、缓慢的镜头语言,窗帘飘动、金鱼缸啪地打碎,都是很慢的。现在要做到这个不难,只是比较花钱。在当时来讲,是我第一个成本最高的作品,搭景、拍摄、后期大概花了30多万。

一点艺术:后来你也把杜尚“现成品”的概念挪用过来,在创作里使用了许多影像的“现成品”。

张培力:对,有很多时候,我的作品严格意义上讲不是录像,因为后来我连拍都懒得拍了。有一个作品《最低像素》,用的素材是我在新华书店买到的音像制品,它原本的内容是当时合法的、可以公开发行的,大概是卖给新婚夫妇的性教育影像资料。我在书店里看到,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中国居然可以以这种科学教育的名义,卖黄色影像制品。后来,相关的光盘我都买了,买了好几个。买回去一看,我觉得很荒唐。特别好笑,实际上从色情的角度来讲,它完全不是A片,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比A片还要色情。因为A片是没有解说的,而它这里边是有解说的,会有各种各样的指导。这些东西用得着解说吗?一解说会变成件很麻烦的事。而人也确实在表演。男人穿着泳裤,女人穿着泳装。

后来我用了很小很小,大概五英寸的液晶屏来呈现这个画面。(内容不是我拍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算录像吧?)我在液晶显示器下边放了红外感应器,设定的感应距离是3米。因为屏幕很小,3米之外,其实看不清什么。但越走近,越会产生干扰,出现雪花点,最后图像完全消失。这是一个矛盾关系,观看的矛盾。在远处你看不到,走近了想看也看不清楚。

2 模仿是艺术家很避讳的事

一点艺术:在您早期的一批录像作品创作出来以后,出现了一些跟您的手法很相似的录像作品。一直被模仿,有什么感觉?

张培力:很难确定模仿的界限在哪里。有的时候,你对别人的作品不是太了解。就像我的作品,西方人也不是太了解,他也可能以为我是在模仿某个人。

我在拍录像的时候,既没看过安迪·沃霍尔,也没有过布鲁斯·瑙曼。之前西方艺术家的录像我都没看过,也没有机会看。我只是知道有人拿录像来创作,我当时连《帝国大厦》这件作品都不知道。我在西方做展览时,也会有观众问我,你知道这个吗,你知道那个吗,我说我现在知道,当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八几年的时候出国都不可能,国外录像展览也没有在中国办过。也不可能拿一个录像带到这里来放。在什么场合可以放呢?

解释是什么呢?“不约而同”。当我们的生活环境,对艺术的认识、态度在转变,当我们接触到的文学、电影、戏剧、音乐,种种我们能够从日常生活经验里体验的东西都有相似性的时候,创作能不出现相似性吗?这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的碰撞,往好里说是对话,往贬义上说是模仿。但模仿是一种主动态度,也就是说在“学”。但80年代是没有学的条件的。今天,比如有的人的作品看起来和我的很像,有相似性不等于就是模仿。我相信,大多数艺术家都很避讳“模仿”两个字,甚至被模仿的人也是很避讳的。我觉得别人模仿我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学校里的学生如果作品像我,我会很不舒服。这样太简单了。真正有创造力、在语言上有追求的艺术家,他不会很简单地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修拉和西涅克之间还很像呢,都是点彩,说不清楚是谁模仿谁。毕加索和勃拉克都是立体主义,有的人说勃拉克先做,有的人说毕加索先做,说不清楚,但两个人做的都很有意义。


《阵风》,2009

一点艺术:30年后,录像艺术现在是什么状态?

张培力:后来出现了很多相对年轻的艺术家。有些艺术家把录像作为许多创作手段之一。比如杨振忠、俆震,有一些艺术家可能主要用录像在进行创作,比如杨福东、陈晓云。我觉得,到后来,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录像只是在当代艺术当中可以运用的媒介之一。你做不做录像并不代表你当不当代。更重要的是你拿录像来拍什么。录像作品当中呈现出来的观念性,或者它的语言的张力,这是最重要的。现在很多人在误导,以为当不当代,就看你做不做录像。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你做录像了,如果做的很没有意义,还不如老老实实画一张画呢。对我而言,录像这种媒介,也开始在跟其他的媒介混合。我自己也更多愿意尝试这样一种可能性。

3 绘画对我越来越没挑战性

一点艺术:医疗器械和疾病主题出现在你早期的创作里。比如著名的医用手套《X?》系列,以及《1988年甲肝情况报告》。这跟你自己的经历有关吗?

张培力:我一直认为,一个个体就是一个社会,一个个体就是一个世界。对我来讲,这些符号的影响是特别矛盾、含混但又特别强烈的。不光我父母都是医生,我自己从小也跟疾病、死亡和治疗相关。自我记事起,就三天两头去医院。生病比一般的孩子要多得多。身体很弱,小的时候经常受别的小朋友起欺负。我那时候的确不喜欢在艺术作品里对宗教、政治、社会、文化进行简单的指涉。我认为,一张画主要靠的是形象,加上色彩,再加上表达方式,就是艺术的全部。我就是想画可能什么都不是的一张画。你也可以说你从中看到很多,也可以做各种各样的联想。作品的意义不是通过简单的符号给定的,如果非得说这是关于生命,是关于死亡……这样的话,艺术就沦为工具了。

一点艺术:那个时候绘画的技法和观念都已经很成熟了。为什么后来不画了?

张培力:我对绘画太熟悉了。80年代末有段时间我停止了绘画,到了90年代初又画了一段。94年之后就完全停了,到今年差不多20年。后来随着我涉及到的创作媒介越来越多,绘画对我来讲越来越没有挑战性。我有把握可以画一张大家都认为还不错的画。到现在,很多人说,你差不多二十年没画了,真的要再画,还能画好吗?我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现在可以画。但如果画一张画,虽然是好画,但自己都觉得没有意义,值得吗?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画下去。但如果强迫自己很有耐心地画,这张画是能画出来的。


《2012的肖像》,2012

一点艺术:是绘画作为语言对你想表达的东西来说不够吗?

张培力:我前段时间在美国待了一个月,都在做石版、铜版和木刻,还有数字打印。这个也是绘画,也是平面的,纸上的。还有在做镜子上的作品,不是直接手绘,用了很多照片图片,也做了肌理效果。对我来讲,做石版也好、铜版也好,木刻也好,做录像也好,摄影也好,里边总归得有一点新鲜感,这个过程才是有意思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尝试和新鲜感,好像就提不起这个精神。油画就是这样。对我来说,现在要画,可以,但它就是重复的工作。

一点艺术:后来你尝试用文字来创作作品,这在艺术史上是非常罕有的。1987年的《艺术计划2号》是一份长达15页的方案计划。用文字创作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培力:事实上,《先奏后斩:关于X?的展览程序》才是我第一个用文字来写的文本。在此之前,我不是在画一批手套吗?我原来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想画几乎同样的手套,画一百张。一百张之后做个展览,一百张等于一张,这么一个概念。后来由于这是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计划,我就想,先用文字来描述这么一个展览,一个还没有呈现、也不知道能不能呈现的展览。这个就是“先奏后斩”。在成语里,先斩后奏,是某个事情先做了,已成为现实,再告诉你。先斩后奏很多时候是贬义的,它是不合理的,应该是先奏后斩。我把它倒置过来,事先告诉别人有这么一个展览,但是,这个展览到底什么时候真的会有,不知道。

写这个文本之后我生了一场病。那时江浙这一代流行甲肝,我住院住了四十多天。病愈后待在家里,一个是做了《甲肝情况报告》,另一个就是写了《艺术计划第二号》。很有意思的是,用文字来描述一件作品,比人用眼睛真正地看到作品,有更多的丰富性。我们在描述一个谁都没去过的景时,看文字,想象是很丰富的。也许你到了那儿,它也就这样了。我觉得视觉比文字可能更有局限性。这跟一般的概念不一样。想见的和看见的,是不一样的。“想”见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可以替代“看”的。

《艺术计划第二号》没有具体的作品,它只是设置了一个观看和对话,观看用的是窥视,对话用的是对谈。整个文本类似法律文本,窥视和观看要遵守很多规则,这些规则很大程度上又都是荒唐的。没有人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按照这样的规则来观看,来说话。但是,如果你更进一步地看问题,难道这个社会的很多规则在现实当中都是有意义的吗?大多数规则不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先奏后斩:关于X?的展览程序》

4 艺术本身使我们陶醉

一点艺术:今年是85新潮30年。85时期,你在杭州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创立了”池社“。在池社的“宣言”里,强调一种“浸入式”的真理体验,应该如何理解?

张培力:浸入就是浸泡。这里边多少有类宗教或准宗教的成分。浸入不是表面的、样式化、形式化的仪式,而是没有保留地、把整个身心、精神跟某个东西最大限度地融合在一起。比如,拿热水洗把脸,和整个人浸泡在热水里,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拿热水洗把脸,你在主观上还能够控制“洗”这个动作,热水和你之间“洗”的关系。但浸泡进入之后,则把主体变成了一个被动的个体。这样的浸泡对你之后的意识、精神都有影响,因为你把自己完全放弃掉了。

一点艺术:那时候很理想主义吗?

张培力:可以说是理想主义,也可以说是放弃理想,就看怎么来界定“理想”。一直以来,所谓理想主义,更多意味着以艺术来改造社会。譬如,宗教是作为一种工具来改造人,艺术也可以用来改造社会,拯救国家,振兴文化。而我们恰恰要放弃这样的主张,因为它是不现实的,作为艺术家,我们没有这么伟大的功能,我们只关心艺术本身。我们也觉得艺术本身使得我们陶醉,为什么一定要陶醉于艺术之外的东西呢?如果艺术是通往精神世界唯一的、最好的途径,我们在享受这个过程,有什么不可以呢?

西方的现代主义,比如达达或者超现实主义,主观上并没有改造社会的企图,他们在嘲讽和揶揄文化的社会功能性的同时,甚至还嘲讽和揶揄自己。这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中国早在49年之前,延安鲁艺就明确提出,“艺术是一种工具”。这也是鲁迅的艺术观。那个时候说,艺术是用来救国的,艺术为抗战服务。《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艺术为大众服务,实际是一个很虚幻的口号。艺术其实是为某一种政治目的服务的。49年以后更不用说了,艺术用来鼓励人们参与到当时的很多政治运动、国家建设等事件当中,是必须要起到打击敌人、鼓舞人民的作用的。那难道不是工具吗?比较徐悲鸿和齐白石,徐悲鸿是讲究艺术的功能性的,齐白石则讲究艺术的形式化,所以后来齐白石受到很大的批判。


《庄严的圆》草图,2014

一点艺术:新潮美术运动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改观?

张培力:丝毫没有改观。当时80年代的年轻艺术家是很不满官方艺术的,但恰恰他们所做的事情,他们对于艺术功能性的认知,跟官方艺术没有差别。新潮艺术家也企图用艺术来改造社会。那时的很多作品,几乎都成了哲学或政治的图解,一种替代品,非关语言本身。栗宪庭有篇很重要的文章:《重要的不是艺术》。栗宪庭最推崇的人是谁呢?是丁方。丁方的绘画里,有一种救赎的,或者救世的,带有很强宗教色彩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对于老栗来讲,在我们当时看来,就是时代所需要的“大灵魂”。又譬如有些团体,一面在强调类似于宗教的文化或艺术语言,一面又在推崇尼采。可尼采跟宗教,是完全对立的两个方面。在很多艺术家那儿,这两个东西居然能融为一体。真正从语言出发考虑艺术的问题,在当时来讲是一个很边缘化的声音。尽管新潮艺术在那个阶段是被排挤或压制的,但新潮艺术里很多艺术家都特别强调权威性。这种权威性跟官方艺术强调的权威性如出一辙。有点像李自成民起义,他反对皇帝并不是反对皇权,而是自己想当皇帝。骨子里还是封建意识。

再说到今天,有些艺术家极受西方推崇,他反对中国的专制和独裁,但他自己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很专制、很独裁的。这些都是艺术家身上很矛盾的方面。他反对的东西恰好是他骨子里很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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