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飞速冲向机械化的现代世界里,莫奈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来凝望着这座古老的建筑。
“莫奈与建筑”回顾展揭示了莫奈内心深处的灵魂,表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现实。在一个工业化日益渗透而对人性和情感的关注日益淡薄的时代,他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的渴望,以及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塞尚曾说“莫奈只是一只眼睛”,但正在英国国家画廊举行的“莫奈与建筑”回顾展证明塞尚对莫奈的判断是错误的,此次展览是21世纪以来英国首次举办全部展品均为莫奈画作的展览,也是首例从建筑角度解读莫奈作品的展览。观众从中或能看到莫奈严肃、深沉的一面,也由此触碰莫奈内心:在一个工业化日益渗透而对人性和情感的关注日益淡薄的时代,他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的渴望,以及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1918年,一位年近八十的艺术家将一份辉煌的礼物送给了整个法兰西——克劳德·莫奈,将他创作的一组以睡莲为主题的油画送给了他的老友——时任法国总理的乔治·克列孟梭。《睡莲》组画成为了整个法国向往和平的象征,也标志着血腥杀戮的一战终于画上了句点。直到今天,这些伟大的画作依然像莫奈生前所特别要求的那样,悬挂在巴黎橘圆美术馆的圆形展馆内,馆内整个空间和墙面被画作覆盖,把观者围在其中,近百米长的路线展开的是一幅睡莲、柳枝、树影、云影交映的水景,就像莫奈自己说的那样,“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地平线,也没有堤岸,犹如没有尽头的幻影”。
巴黎橘园美术馆展厅内景
莫奈的这一做法实在让人困惑。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莫奈擅长描绘乡村和海洋,到了老年又一头扎进了对花园的热情赞美里,世人通常将他看作是一个随心所欲地描绘转瞬即逝的光影变化、热衷于用画笔记录充满小资情调的野餐的享乐主义者。人们很难从莫奈的作品里研读出沉重的意味,试问有多少游客在参观巴黎橘园美术馆时会将莫奈画中赏心悦目的睡莲和一战时发生在凡尔登的血腥屠杀联系在一起?
这或许是世人对莫奈的误解,也是莫奈给自己带来的困境。莫奈的作品往往执着于追逐瞬间的美好,他的画是如此让人心醉神迷,以至于他给人们带来的这种愉悦仿佛消解了他的画中所蕴含的思想、意义或是深度。过去的策展人不断把莫奈的作品跟其他严肃的艺术作品放在一起展览,例如威廉·特纳(19世纪上半叶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代表,他在艺术史上的特殊贡献是把风景画与历史画、肖像画摆到了同等的地位)和塞·汤伯利(美国抽象艺术大师)的作品,试图以此显示出莫奈作品中的严肃价值。但莫奈的画作却反而衬得那些一看就充满严肃主题的作品滑稽可笑——莫奈画中那些纯粹而瑰丽的色彩牢牢吸引住了参观者的眼球,显得旁边那些严肃画作和它们的创作者是在故作深沉、自命不凡。
《安提比斯的早晨》,1888
“莫奈只是一只眼睛”,保罗·塞尚曾说,“但上帝啊,那是怎样一只眼睛啊!” 跟随着莫奈的眼睛,你将享受到艺术中最无拘无束的乐趣之一:于1888年创作的《安提比斯的早晨》仿佛将你带到一片树木繁茂的岩石海岸上,与莫奈并肩望着波光粼粼的茵绿湖水和远处洒满金辉的地平线;而1893年莫奈在吉维尼创作的《雪天的麦草堆》又让你欣喜于一个大雪之后宛如新生的世界,像是跟他一起在雪天的薄雾中闲闲散步。
《雪天的麦草堆》,1893
莫奈是一个天才,一个天生的画家——从他走上艺术道路到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之间,几乎不存在沉闷无趣、缓慢迟钝的“成长期”,莫奈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由于在商店橱窗展出自己的讽刺漫画作品而在当地颇有名气,而他在1864年创作的绘画作品《翁弗勒尔恩宠圣母教堂》更显示出他出色的天赋和高超的技巧,那时他才24岁。
《翁弗勒尔恩宠圣母教堂》,1864
但莫奈不仅仅是一只眼睛而已,“莫奈与建筑”回顾展将证明塞尚对莫奈的判断是错误的。
“莫奈与建筑”回顾展是近二十年来英国首次举办全部展品均为莫奈画作的展览,也是首例从建筑角度解读莫奈作品的展览。乍一看,这个展览似乎只是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好让他们又一次沐浴在莫奈画中那无与伦比的光影之下。然而与过去的莫奈作品展不同的是,此次“莫奈与建筑”回顾展也许真的能让你看到莫奈严肃、深沉的一面。《法国圣阿德列斯街道》作于1867年,画面上斑驳的银灰色云朵,即使在今天看来还是如此鲜活生动——包括它在内,此次“莫奈与建筑”回顾展共展出了78幅画作,分为“乡村风景”“现代城市”“神秘遗迹”三个部分进行展出,作品的时间跨度包含了莫奈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的作品直到1912年为止的威尼斯系列画作,其中的许多作品都让人叹为观止。
《法国圣阿德列斯街道》,1867
作于1882年的《瓦伦盖维尔教堂》一画中,一座中世纪的教堂耸立在海边岬角上。天空是黄色的,绿草茵茵的小山被海风吹拂得一片模糊,远处的海面像一片光亮的水雾。然而,在这如诗般空灵的色彩之上,数百年前建造的教堂以坚实、锐利的黑暗姿态矗立着——莫奈不止一次地描绘过这个画面,显然它有着除了单纯的视觉美之外更深层的含义。
《瓦伦盖维尔教堂》,1882
在19世纪,建筑被赋予了一种道德的力量。在一个快速工业化的世界中,古老的建筑又重新获得了重视。人们将幸存下来的中世纪建筑——例如建于13世纪的瓦伦盖维尔教堂——视作被资本主义毁灭的群体历史的宝贵遗存。当时的英国艺术评论家兼社会活动家约翰·罗斯金认为,这场中世纪文化复兴运动具有明确的反资本主义意味。而在法国,这种通过复兴中世纪建筑来表达反资本主义精神的风气则体现在当时的著名建筑师Eugène-Emmanuel Viollet-le-Duc以一种激情且富于想象力的方式修复了中世纪地标建筑——巴黎圣母院,以及1875年开始建造的新型中世纪建筑,巴黎圣心大教堂。
《瓦伦盖维尔教堂》画中热烈而梦幻同时又带着肃穆的笔触,是这次展览的第一大线索,我们从中可以隐约窥探到莫奈与约翰·罗斯金的观点趋于一致的端倪:他们都梦想着一个近似于社会主义的中世纪,在古老的教堂和破败的砖石上,依稀还能瞥见曾经那失落天堂的痕迹。而当我们在莫奈对于古老的小镇、桥梁和教堂的温柔幻想中徜徉一阵之后,突然之间,我们来到了充满现代气息的巴黎——第二大线索就此出现了。
广为人知的是,莫奈和一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印象派画家在1874年一起举办了他们的首次展览,以赞颂现代的中产阶级城市生活。然而“莫奈与建筑”回顾展则向世人展示了一个非常不同的莫奈,一个对工业化的世界感到深深担忧,并对由工业化而产生的社会不公而感到极为震惊的莫奈。抛开对光怪陆离的大城市的肤浅赞美,在莫奈1873年的绘画作品《卡普西奈大街》中,巴黎仿佛是一个梦魇——街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上方散发着刺目而冷酷的光,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群像昆虫一样迷茫地徘徊着,而高处的一个阳台上,两个戴着帽子的人眼神冰冷地看着下面这一切。
《卡普西奈大街》,1873
而莫奈在1875年创作的《煤炭装卸工》一画中,将同样严酷的都市现实写照变为令人心碎的对人道的呼唤——工人们背着沉重的煤炭走在狭窄的木板上,从塞纳河的一艘驳船上将煤炭卸下来,他们的姿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芭蕾式的优雅,与他们实际承受的苦役形成一种讽刺的对比。在这些工人上方,路人从一座铁桥上麻木地走过——这是一个令人幻灭的世界。
《煤炭装卸工》,1875
除此之外,这个令人惊叹且出乎意料的展览还将为观众呈现其他一些莫奈最伟大的作品,以进一步展现莫奈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莫奈创作于19世纪90年代早期的一组对于鲁昂大教堂的哥特式外观的绘画,可以说是一系列让人展开无尽想象的奇迹。从相当远的距离看过去,这些画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看起来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照片,让人感觉这些画仿佛是莫奈受到以这座庄严的建筑为主题的棕褐色明信片的启发而创作的。当你尽可能地走近去看时,这种幻觉又被画布上那些暗哑粗糙、抽象又充满野性的色彩所打破。
虽然每一幅画都是从同一个角度去描绘同一座建筑的同一面,但却是在不同的时间,在完全不同的光线下去描绘的。尽管这些画所呈现的都是同一座教堂,但每一幅画上这座教堂的颜色却各不相同:粉红色的大教堂,黄色的大教堂,紫罗兰色的大教堂,金色的大教堂——每一幅画中,莫奈都试图去钻研中世纪的石匠们是怀着怎样兴奋且崇敬的心情建造了这座外表坚硬、坑坑洼洼的巨大而恒久的艺术品。
《鲁昂大教堂》,1892
《鲁昂大教堂》,1894
这些画定格了时间。照射在鲁昂大教堂上的光线也许总在随着时间变化,但这些建造教堂的石头已经延续了千年。在一个飞速冲向机械化的现代世界里,莫奈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来凝望着这座古老的建筑。莫奈留住了鲁昂大教堂的瞬间,而鲁昂大教堂留住了几个世纪的历史记忆。
“莫奈与建筑”回顾展揭示了莫奈内心深处的灵魂,表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现实。在一个工业化日益渗透而对人性和情感的关注日益淡薄的时代,他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的渴望,以及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整个世界都动荡不安之时,莫奈躲进了自己的画室。当他在家中作画时,他心里其实很担心自己的儿子,还有在前线战死的人们,也忧心自己生命的意义。他在一封信中写到:“看到那么多人为国捐躯,我怎能还在考虑用哪种颜色或者笔法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送给整个法兰西民族的礼物——那组始作于1899年夏天的《睡莲》油画——或许在今天已经能为世人所理解: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的数十年,莫奈就已经在为抚平这个无情世界的创伤而作画了。
《睡莲》,1899
“莫奈与建筑”回顾展将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展览至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