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下文章中采访者简称Q,沈语冰简称S。
Q:您翻译著作或者挑选美术史家的标准是什么?
S:主要标准有两个,第一是考量其在整个美术史学科中的地位,若是公认的经典著作或是对美术史研究产生深远影响的美术史家,就会成为我翻译的首选;第二是考虑美术史家或其著作的方法,对于中国的美术史研究是否具有借鉴意义。有些书内容上属西方美术史的范畴,但是如果运用的方法具有新意和创造性,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也会成为我的选择。这样,对于一个翻译学者而言,就涉及到目录学的问题。
我国的外国美术研究,过去也有不少翻译,但可能对目录学的重视程度不够,以致分不清书籍的分量和地位,翻译了许多不太重要的书,或者太多通史和介绍性的书。目录学不但要求研究者长期地进行研究,建立起整个书目的大框架,还要求向专家和名师请教,特别是了解那些非读不可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这是目录学的根本问题,过去却被很多学者忽视。因此,翻译的第一问题就是目录学的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译文的质量以及翻译的方法等等还是其次的问题。
去年Thames & Hudson 公司出版了一本美术史入门经典导读类的书《艺术史的形状》(Books that Shaped Art History),直译的话是《那些塑造了艺术史形状的著作》,介绍了西方美术史上16位重要的美术史家及其代表作。其中只有6部有中译本,范景中老师翻译了潘诺夫斯基和贡布里希,我和我的团队翻译了罗杰•弗莱、格林伯格、罗莎琳•克劳斯和T•J•克拉克。虽说那本书的选目并不是唯一的标准,但它多少说明了,我国学者对西方艺术史的文献目录学,熟悉程度还不够,以致翻译了那么多书,却只有少量经典著作被译成中文。
Q:著作翻译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或问题,如何解决?
S:困难和问题肯定很多,不仅仅是有没有的问题。有的困难或问题是语言方面的,这就要向语言专家请教。比如那本书是英文著作,我不是学英语出身的专家,我要去向那些英语老师、英语好的专家请教。如果我译的是一本德文的书,那么,我也不是德文的专家,所以我遇到的一些语言方面的问题要向德语的专家、老师请教,才能帮助解决问题。这是语言方面的问题。
还有一类问题是专业上的问题,专业上的问题也非常多,比如我昨天讲到的T•J•克拉克,他的艺术社会史的方法,对传统的社会史进行了很大的改善,而国内对这方面的研究并不多,或几乎没有。所以这个专业上的问题要解决,就更麻烦一些。你要请教的是一些国外的专家,包括作者本人。还有就是自行做深入的拓展性研究。
翻译T•J•克拉克的《现代生活的画像》时,我们是两人翻译,一人校对。三人花了四年时间才把它译成中文。而我一人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有两年是在翻译和校对,还有半年其实是在写译后记。译后记大概四万字,其实是四篇研究性论文。写作译后记的整个过程是深入地去领会原著,然后梳理它、吃透它,把它变成我完全能理解的、我的知识的一部分的过程。所以它不是单纯的译后记,它也是一个研究过程。这个研究过程倒过来也可以帮助我翻译。也就是说,通过拓展性研究,通过研究T•J•克拉克的其他著作,通过研究西方其他学者研究T•J•克拉克的著作和论文,在我较为深入地理解了克拉克之后,再回过头去,重新校对我前面已经译好和校好的文字。这样,研究和翻译就成为一个不断深入和反复的过程,它不是一次性可以完成的。
Q:您的话概括来说可以理解为:通过不断地深入和反复去了解、进入著作的语境吗?
S:对,没错。然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原作。
Q:那么,如果是在国内研究西方美术史,会不会因为语境的不同产生更多的障碍?
S:是的。首先你得去他们的博物馆,你要看那么多画,那么多作品,要耗费很多精力、时间、财力,这都不是我们一个普通学者能够轻易做到的。特别对于学生而言,如果要学习外国美术史,仅仅是去博物馆参观考察就要花好多钱。如果你的家境比较富裕,每年可以利用暑假时间去,比如欧洲,待两个月,把主要的博物馆,主要的作品,好好地过一遍。至少先看一看,还谈不上研究,研究的话要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比较、思考。这对于我们来说,还比较艰苦,条件有限。我们只能逐渐创造条件。
随着我国整个社会的发展,跟国外交流越来越频繁,情况会比过去好一点,但是研究外国美术史,要对外国美术史做出原创性贡献,还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我的建议还是,我们通过学习外国美术史,来提高我们对整个美术史的理解的水平,来拓展我们的视野,然后来促进我们中国美术史的研究,或者中外美术交流史的研究。再抽象一点,中外美术史的比较方面的研究。
Q:那怎么理解现在中国美术史的很多研究也在国外进行的现象呢?
S:过去国外有一些汉学家,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被称为“sinology”。如果是研究现当代的中国,他们有一个学科,称之为“China studies”,中国研究。其实这两门学问是相关的,他们的sinology研究古代, China studies研究中国的现当代。其中有一部分研究中国美术史,做出了一些不错的成就,这当中也包括一部分华裔的美术史家。比如方闻教授,他是中国人,在普林斯顿大学接受教育后,长期担任教授,对中国美术史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当然还有一些是外国人,他们对中国美术史研究也做出了一些贡献。此中有多种原因吧,一个可能是因为,有大量的中国文物在国外,他们有接触这些实物的机会;还有一点,他们学习美术史,接受西方美术史的基本训练,在方法上,例如在形式分析、图像学、新美术史以及视觉文化研究方面,有优势。这样一来,他们能够对中国美术史研究做出贡献,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
Q:我们是不是可以将沈老师的话概括为,一套系统的方法论可以运用在不同的对象上,所以这也是把先进的理论引入到中国的一种实际意义?如此一来,翻译的工作就显得举足轻重了。
S:可以这样理解吧。但翻译工作最重要的意义还不是方法上的借鉴,而是拓展视野,加深我们对美术史学科本身的理解,以及对人类共同的财富——艺术——达到一种更高的理解水平。
Q:对于学生阅读西方美术史有没有什么建议?
S: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方法得当。学习西方艺术史,艺术理论或批评,有一些基本的办法。比如刚刚讲到的目录学,这要向老师请教,你要问老师哪些书是比较重要的,是必读的,而哪些书,你大概了解一下就行了,还有是不用细读的……因为书籍太多,也不可能全部读完,因此目录学就举足轻重。
第二个当然就是语言。语言非常重要,最好是读原著,就是直接用外语读原文,这是最佳的一种情况。如果说外语暂时还不能达到顺畅阅读的水平,还读不懂,只能借助于译本。那就要选择好一点的译本。有的译本实在不敢恭维,估计你们读不懂,译者本人也读不懂。译者本人可能都没有深入地理解原文,又怎么能清楚地用中文表述出来,让你们读懂呢?所以说,这样的书你们不想读或者不愿意读,一点也不奇怪。(笑)
Q:所以要读就读沈语冰老师的译本,才会有助于我们理解艺术史著作真正要表述的内容?
S:也不是,哈哈,我不敢这么说。但是读比较可靠的译本,就容易提高。读书还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方法,这点也很重要。在前期要关注目录学和语言,后面实践时就要抓住“循序渐进”这个关键。你不要一开始就读一本很难的书,很难进入,一定会有挫败感,丧失了阅读的兴趣。
入门可以读一些通史类的书。艺术通史中最著名的算是贡布里希写的《艺术的故事》。通史一般是深入浅出的,是通俗易懂的一种读物。这类书你不能说“我读不懂”。如果说这类书都读不懂,那就不能怪别人了——不能怪贡布里希写得不好,也不能怪范老师翻译的不好了。事实是贡布里希写得太好了,范老师也翻译的很好。
先读深入浅出的通史类的书,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一些专题史,专题研究的书来读。在你读完了《艺术的故事》后,可能会发现对其中的某个时期或艺术运动,例如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特别感兴趣,那就可以读专题史方面的著作了。比如说《艺术的故事》就提到了研究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艺术运动的主要参考书,雷华德的《印象派绘画史》和《后印象派绘画史》。
如果在《印象派绘画史》里,有你特别感兴趣的——比如对莫奈特别感兴趣——然后你就可以去读有关莫奈的专题研究类著作。或是,你对塞尚特别感兴趣——塞尚在历史上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他既可以归入到印象派也可以归入到后印象派——你就可以读关于塞尚的专题研究,比如我翻译的罗杰•弗莱的著作。罗杰•弗莱一生当中的杰作,就是《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弗吉妮亚•伍尔芙认为这是弗莱最伟大的著作。它也是最近出版的《艺术史的形状》所介绍的16种经典著作中的一种。
在阅读上如果能做到循序渐进的话,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和难度。总的来说就是,第一先读通史,第二读专题史,第三再读专题研究。
Q:除了专题史和专题研究外,还有另外一类书,比如像刚刚您介绍的关于观看和方法的一些书籍。
S:那是理论,理论其实也是一样的。我建议你们也先读关于理论方面介绍性的书。比如有一本《艺术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大出版社出版的,介绍了从柏拉图一直到20世纪的各种艺术理论。这本书在理论上的地位,打个比方,我认为相当于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也属于通史类。艺术理论有各种各样的,那么你先要了解一下艺术理论的通史,对艺术理论你要先有一个总体的了解。
这本书里面也有大量参考书目,循着它们就可以进入到某个专题史。比如你对它提到的文艺复兴那段的理论特别感兴趣,包括阿尔贝蒂的《论绘画》、当时透视学方面的知识、当时的人文主义、人文主义的兴起以及修辞和绘画的关系、语言和绘画的关系等等。这些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论家们提出来的话题。如果你对这个也感兴趣,那你就可以再去读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理论的专题史。道理是一样的,要举一反三。
Q:那您对中国现当代艺术现状有没有一些了解,对现当代艺术有没有什么看法?
S:我一般研究的是外国现当代艺术,一般做翻译、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对中国现当代艺术只有一些大体的了解。
Q:有没有想过从事“中国现当代艺术的批评与策展”的工作?
S:我基本上没有介入批评或策展。这是个职业定位的问题。一个人的精力很难兼顾学术研究与策展、批评。最关键的是,要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难了。对我个人来说,还是想本分地做好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Q:那您对中国现在出现许多兼任艺术家、策展人、批评家多身份,在各个领域进行跨界活动的现象怎么看?
S:那很好啊,说明他能力强啊。过去文艺复兴的时候我们讲“巨人”,就是各方面都很强的人。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分工越来越细,大家的定位都很明确,学者就是学者,策展人就是策展人,批评家就是批评家。进入到后现代,又开始出现了杂糅的趋势,包括西方也是一样。西方不少大学的教授,偶尔也会策展或是写批评文章。如果工作上不彼此妨碍的话,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