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世纪初,在巴黎,波兰诗人、198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第一次观看梵高画作时,内心发出一声尖叫。他不接纳梵高。并且,他在心深处质问梵高:你没有权力这么画!
2,多年之后,梵高成了米沃什的英雄和圣徒。但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尖叫?米沃什深深反省自己。他自认是一个来自外省(来自另一个欧洲)的新青年,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锋份子,一个峰顶的艺术精英,似乎不应该发出这样的尖叫。
3,所以,他追问自己,这一声尖叫到底意味着什么:这可不是美学趣味的傲慢,风格的愤怒,精神洁癖的冒犯那么简单。
4,这一声尖叫,如一道闪电般的伤口,划过米沃什的一生。而对这声尖叫的持续追问,则构成了坚实的心智,以及对伤口本身的无边缝合。 构成了一个广阔无边的内在夜空。
5,100年后,轮到我们这些后来者追问:从发生学的角度掂量,在这一声尖叫的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6,显而易见,米沃什遇到了新。但这不是那种文绉绉的,每天照镜子的,进来时先敲门的,举手发言的,外省口音正一日日被克服和纠正的,那样一种旧时代的新。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新。我在找到更好的名字前,姑且称之为讹。
7,我该怎么解释作为讹的新?按照拆字法?言词与匕首,中间夹着一个人。
8,换句话说,新作为讹,就是作为言者和刺客。当它倦于用言词表达自己时,就用匕首拔出自己。它一下子刺入米沃什身上的美学痛处,令他发出金属的尖叫。
9,米沃什身上的痛处似乎藏有一个词的开关。他同时代的法国诗人,超现实主义先驱人物艾吕雅曾经写下这样一行诗:我轻轻触碰一个开关,一座花园在眼前打开。
10,但是,作为讹的新,将这个开启的花园镜像摔碎在地上。新,发出一声尖叫。词被匕首刺中了。花朵像挨了一刀那样流血。
11,这一切未免太狠了一点。新,变容为讹,谁都不认。讹拒绝讨人喜欢,它坚持自身的费解和怪异。它认定,新,如果没了讹的成分,将变得毫无意义,变得无痛,无害,无足轻重。
12,讹的秘密之一:它为人性保留了一点野性。它预先知道,即使给新穿上跑鞋,也跑不过老虎。它直接将老虎的野性施加在新的身上。讹,驱使新像老虎一样奔跑,在人类之外奔跑。
13,讹的秘密之二:它年纪轻轻,但洞悉精神生活的矛盾重重。讹,在人面桃花与秋风落叶之间,在丢漏与溢出之间,在原创与重现之间,操控一个被重新调制过的自我。
14,讹的秘密之三:它无法镇痛时,就让痛变得更痛。它用更痛让痛镇静下来。并且,它用个别的痛,婀娜地,支撑起总括的痛。
15,讹的秘密之四:它在新与旧之间迁移。它移花接木。它把年轻的血往衰老身上搬运。枯冷的、垂老的眼睛,因为讹而激动,像年轻人一样热泪滚滚。
16,讹的螺丝把新拧得再紧,也是一个滑丝。
17,新,就是和旧一起变老。讹,无论多对,都是一个错。
18,讹如是说:新,仅有正确是不行的。正确只完成了创造的一半,另一半有赖于错。讹,正是由对错参半构成的,它把自己带到原创性的深处,把新导入旧,以错重启新。一个诗歌意象可能有助于我们理解讹的奥义:讹,就是给云穿上裤子,给雨穿上裙子。
19,即使借助原创性,也只能打开生命的一半。新,只能打开旧的一半。旧事物,旧日子,旧世界,它们的一半对新是关闭的。讹能打开另一半吗?没人知道。打开之后何用?或许毫无用处。 生命妙不可言,而这个妙不可言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它的无用性。
20, 讹作为一个实在,其基础是一个虚空,是无。人对虚空能做什么呢?讹对新做得越多,它本身越是没有。这里面有一个悖论,这个悖论其实就是讹一直在干的事情。讹一定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无”,但它坚持对这个“无”做出更多的事情,流出更年轻的血,有更多的思考和创造。
21,讹的秘密之六(跳过之五):进入枯燥。 因为专业意义上的原创性,抽离到最终一定带有枯燥性。枯燥不是条理性的产物,而是最高生命的产物。生命只是在中间层次非常活跃,呈现不可捉摸、快乐、愉悦的成份,因为中间层次的生命是变化的、无常的产物。但是艺术的创造力到达最高顶点后,生命则由无常归零到一个相对枯燥的常态。就像歌德在《一切的峰顶》那首诗里所写的,生命可能是微风轻轻地触及树叶,万物寂静无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你在峰顶,感到存在本身,似乎是不存在的那样一种东西。康德说过,人类的三个至高境界是:星空、峰顶、弃绝。这三样东西,哪样又不是枯燥的。
22,讹的秘密之八:它对现实和心灵的介入,将敌人的维度也包括了进来。 当代艺术要向深处聚集世界的沉默、聚集万古的注意力,讹是这个聚集的一个敌人。为什么是敌人呢?。当年诗人保罗•策兰用德语(他称之为敌人的语言)写作。他的后期诗作将德语扭曲得那么可怕,那么沉甸甸的,像矿石,又那么黑暗,这和他不得不用敌人的语言写作有关。 确实,经常是这样的,我们一生所反对的敌人,会把我们最后变成它,变成我们所反对的东西。理查德·罗蒂有过一个论断,他认为,假如你想把你的思想从头到尾毫无矛盾地贯穿下来,那么只有一个途径,就是试着用你所反对的语言,用敌人的语言、异己的语言,来说出你自己的思想。你一定不要只局限于你自己的话语。
23,正如利润是嵌入资本逻辑的一道绝对命令,永无止境的创新,也是现代主义艺术的一道绝对命令。讹,既是对这道命令的执行,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抵制和偏离。
24,讹问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新,为什么不能旧一点?
25,讹的臂力,把当代艺术的时间定义,从“当下”那么短,拉伸到“与万古同时代”那么长。 新,通常只是面对一个比较短的时段进行思考,创作,并作出取舍。而一个更长历史的时间维度,在众多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笔下和头脑里,几乎从未出现过。讹,可以看作是对这种文明的、文化的时间维度之深深招魂。当代,是一个浩渺。
26,讹的秘密之九:讹所处理的不是现实,而是现实感。借用诗人布罗茨基《寄自威尼斯的明信片》的第一行诗:为那些从未发生的事建造一座纪念碑。现实感,正是由“从未发生的事”构成的,在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的意义上,它永远是一个发生,但或许从未发生。永远的发生与从未发生,共同构成了时间之讹,构成了庞德所说的“关于历史的永久新闻”。
27,一百年了,我们还能从新闻消息中,听到米沃什发出的那一声匕首般的尖叫吗?
28,站在新的这一边,我想说:新作为讹,对这个世界是一个闯入。 手里攥着仅有的一枚硬币,闯入资本。这是地心对天价的闯入。痛对冷漠的闯入。个体对体制的闯入。星星对夜空的闯入。词对刀的闯入。“已经很多年没有刀的感觉了”:在一首关于眼泪的诗作里,我这么写。泪水的闯入。“刀砍在泪水的小和弱上一点力气没有”。弱对强大的闯入。“不必用刀,仅几片树叶就足以取我性命”。
29,讹像失败一样理解成功。新的一代,请记住萨特先生所开的哲学药方:胜者为败。也请记住庞德先生的高贵诗句:当我倦于赞美落日,请不要将我列入不朽者的行列。讹,就像保持泪水一样保持失败感。它用胜利保持珍贵的失败感,正如闪特人用沙漠保存泪水。新,永远是一个感动,一个你想哭就可以拿去哭的,最初的,感动。
30,我将“新”翻译成“讹”:从中文翻译成中文。讹,从字型到发音,到语义,都让人不那么舒服。当年米沃什内心发出一声尖叫,正是因为被梵高画作里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给冒犯了。如果新是冒犯,那么讹,则是比冒犯更过分的东西:它是撄犯。
2012,11,7,写于香港
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
1956生于四川省泸州市,原名江河,著名朦胧派诗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事物的眼泪》、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其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大的影响,现居北京。
【编辑:徐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