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当今世界对道德领域的精神关系贯注了更多的切身利益,现实的需要支配了思维,功利主义大为流行,人们对艺术的兴趣越来越低;而且每个人都认为,政治问题才是关系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的,故而普遍关注于政治舞台,甚至迫切要求哲学的探讨也来更多地关注如何建立真正的国家政治自由,并希望把国家政治自由的体制建设,当做一个最完美的“作品”来加以筹建,认为它才是所有艺术作品中最为迫切最为重要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候,我却在孜孜不倦地寻找“审美”的法典,这是不是多少显得不合时宜呢?”
——席勒《美育书简·第二封信审美应当走在自由的政治制度之前》
“我陈浩南出来混这么久,靠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
——《古惑仔5龙争虎斗》
实验艺术全国美展的政治性首先体现在其排斥与吸纳的尺度:1,实验;2,美。
在选择了“实验艺术”这个名分之后,马上就有了一串被排斥出去的名词:“现代艺术”、“当代艺术”、“跨媒体艺术”、“装置、行为与新媒体展区”等。
把“现代”与“当代”排斥出去很好理解,国油版雕也有现代性与当代性。而老美展国油版雕都是按媒材分,新展区并未搞成对现有新媒材手法的综合,显示了对参展艺术家的要求——要有自己创造的新手段。“实验”是科学话语,“新媒体”是技术话语,代表现代国家“理性化”与“工业化”两种方向,“实验艺术”的修辞意味其具有引导社会理性化的职能,背后是美育启蒙观念,可与之对比的是电影学院近年的“工业化”发展方向,其欲从规模、技术与产业化上赶超好莱坞。
“美”的尺度不表现在标题修辞中,而表现在对展出作品的选择中。可以看出参展名单对中国当代艺术运动有概括意义,但还是有些类型的艺术家被剥离掉了;而令一些艺术家虽入选,其展出作品却并不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令人怀疑他们的某些探索方向是否也被剥离。
像美丽的曲颈花瓶的作者徐震,参展名单中未被打引号,令人怀疑这究竟还是不是没顶公司的品牌;原弓也没有空袭全国美展,哪怕展示扬我国威灭西人威风的空袭威尼斯;实验艺术系学生吕智强与丁楠回应了之前甘阳“装置不环保”的抨击,展出了环保到令人流泪的作品,但他们的同学徐珊珊割皮与自榨人油的作品则落选全国美展,只能在央美实验艺术十年回顾展中负责表现女性的肉体毁灭。
而另一些艺术家,蒋志、刘韡、宋冬,展出的都是其代表性的作品,貌似丝毫没有被“审查”卡住些什么。
美协实验艺术委员会是负责挑作品的,其成员吕胜中、张培力、邱志杰都是当年各个运动支流的主将,哪怕朱青生也是当代艺术的老朋友。说他们是官僚,也都是前卫官僚,而非职业官僚,算是同行评审,解析作品应可胜任。我们要理解选择作品的这道关卡,应从理解背后的政治意志入手。
前一阵储云跟我讲席勒的“美先于自由”,大受启发。
席勒影响巨大的名著《审美书简》写于法国大革命之后几年,其中第二封信标题即为“审美应当走在自由的政治制度之前”。该作品是对康德政治伦理学的发展与修正,因为席勒已经注意到欧洲启蒙理性的发展并未带来和谐、自由、与“永久和平”,而是产生了巨大的理性与感性的撕裂,从人的性情到社会组织都不断碎片化。在审美教育落后于启蒙理性的情况下,人民被解放出来的自由意志只会沦为野蛮人的凶暴意志,而没有古典意义上法的正当性。
而中国讨论美则集中在先秦儒家与汉学脉络。《左传》里的“季扎观乐”,讲判断王者的品质靠的是作乐的审美水品。屈原《离骚》里一再称楚王为“美人”、理想政治为“美政”,表达的也是“美先于效忠”,而非同性恋婚姻合法化。
再看近年被儒家自由主义宗师秋风力推的董仲舒这一段文字:
“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则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则德不能匡运周遍。德不匡运周遍,则美不能黄。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春秋繁露》)
在席勒那是“美先于自由政体”,董仲舒这里则是“美先于王者政体”。而比美更先的,汉学这里是对普遍性的追求;而席勒的美也不是分裂的特殊的美,而是普遍性的美,在这点上他被认为是从康德发展到黑格尔之间的转折。
唐之后,美不在中国政治思想中扮演重要地位,其让位给了“理”;尤其司空图后,中国美学理论也日趋特殊化、复杂化,成为纯文艺的美学,直到徐悲鸿的书法老师康有为重新建立文艺与政治的强烈紧张。
在自由民主制的表述中,是“美先于自由”,而在开明君主制的表述中,是“美先于效忠”,效忠同样是一种自由而不是自甘为奴,是强调职责的自由意志。
其实这个自由、开明、博雅在西人看都是liberal一个意思。
席勒的作品前期来源主要是莎士比亚,强调青年在社会变革中的激情,后期则是斯巴达古诗人品达的凯歌,强调荣誉、团结与开拓探索。其支持的政体是自由君主制,而在欧洲先实现保障公民权利的也确是自由君主制的英国。
在哈贝马斯的分析中(《论席勒的<美育书简>》),席勒是启蒙理性走向交往理性的关键,是德国市民社会的真正文化立法者。在审美的打动中,才有自由个体的发生,进而有基于整全自然人性的自由意愿;而在审美的公共活动中,政治才有伦理德性,人民才不会被打散为单子化的个人而遭专制压迫。
所以实验艺术全国美展搞的如此审美,不是政治对艺术的剥离,而可看做当代艺术运动内部的一次转向,是艺术向席勒与汉学的回溯;因为国油版雕的老美展已经失去了普遍性意志,更多是对社会主义特殊性传统的怀旧,而具有全球化语境的实验艺术则更能担当席勒与董仲舒意义上的美。这种美导出的政体既不是自由民主也不是开明君主,而可称“博雅社会主义”。
下面谈被剥离掉的部分。
在席勒“美先于自由”论断的启发下,反观著名的陈浩南三原则——“够狠、讲义气、兄弟多”——可推测这三个成分或许也并非同步,而是暗含了先后主次顺序。
“狠先于义气先于兄弟多”,人达到了狠,就自然进入义气伦理状态,而由义气伦理推出的制度便是“论背景我至强大,论劈友我不言败”的古惑仔兄弟制。
中国现代以来强调审美的智识运动主要在晚清与民国,康有为、胡适、鲁迅、闻一多在这点上都起到了切实现代政治奠基作用。而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的主流价值却并非美,而是狠;论及起来,讨论的话语往往是方案、作品、作者够不够狠。
狠作为一种政治美学,其起源往往在后发现代性国家。由于武器的落后,在帝国主义的侵略中,难以保护自己的人民、国土与文化;但战争的胜败有多重因素,战斗意志与组织性强于对方,即便武器落后也有获胜机会。比如中法战争、非洲祖鲁战争,都是在武器有代际差的情况下以优秀的战斗品质击败了帝国主义纸老虎。
而后发国家的政治处境是,国家军队的战败往往使国家陷入无主权无组织的状态,在国军溃败后,继续进行反侵略抵抗的只能是民间游击队,而民间抵抗的组织者往往是宗教或帮会势力。社会组织需要政治文化,民间无法以荣誉或王权来组织正规军,便改造和平时期的仪式与教诲范式,输入狠与嗜血的政治美学来培养宗教狂徒与帮会杀手。
王蒙最近一篇谈新疆问题的讲话切中要害,被现代化快车抛下是中东暴力文化的起因,而网友则补充了王部长没有论及的,即对帝国主义几百年间不断侵略的愤懑与仇恨。
为什么明明有“毒刺”飞弹、AK47、各种炸弹还要录制斩首人质的视频广为传播?为什么以前用汽车炸弹、自杀人弹,现在改用砍刀?都说与时俱进,暴力恐怖的器械为何越往后越落后?
恐怖主义有其暴力政治美学,砍刀袭击与斩首视频,是对狠的凸显,是对其潜在“兄弟”进行组织与召唤的号角。为什么很多恐怖组织叫“XX兄弟会”?正如前面所说,“狠导出义气,义气导出兄弟制”。
中国现代文化的教父鲁迅从不教人狠,而是让人进入作品中狠的意境——吃人、人血馒头、三头釜中舞。作品的诡异残酷令人沉浸其中,并相信真理绝不在徐志摩那里,而是要面对“淋漓的鲜血”去寻找真理;这种真理观与张承志笔下“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的哲合忍耶教派异曲同工。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鲁迅《野草》)
毛泽东是美与狠两种政治美学的集成者,所以既赢得了人民的效忠(蒋介石只赢得了部分精英的效忠),也在统一全国后以有限的国力打赢了伟大的朝鲜战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为什么一定不跟国民党“划长江而治”,在朝鲜一定要打过三八线,毛泽东的诗学表述得很清楚。“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卜算子·咏梅》),平等主义与美育启蒙的关系,也讲得很清楚。
新中国社会主义美术的狠劲,是从文革大批判图像与样板戏开始的,巨拳砸烂反动派与剑眉怒目的人民英姿是该时期图像政教的主流,传统京剧中表现武将之狠的手法被用于样板戏,包括用于改造殷承宗的钢琴演奏与《红色娘子军》芭蕾舞。
以狠的启蒙来代替、压倒美的启蒙,一定无法形成自由、开明、博雅、liberal的市民社会,却会在“文攻武卫”名义下使社会组织帮会化。改革开放后一拨拨严打岂是无根据的镇压,固然有冤的,但经历过那时的便都知道社会秩序之混乱。
狠的文化与狠的真理观,为一些中国艺术家在国际上占据一席之地提供了基础,朱昱、何云昌、孙原彭禹,都给我们留下了难忘了作品,与西方艺术家不同,他们的狠不是来自宗教或哲学,而是政治的狠,是后发国家反帝斗争的血脉,是鲁迅或文革的血脉;甚至他们其中有些,连小兄弟都日渐多起来了。
中国今天工业化取得极大进展,国防科技更是有飞跃般的进步,已经不是靠战斗意志决生死的大刀队了。与美帝一样,人民解放军一按电钮,一万枚飞弹就出去了,即使失败也是工业规模或具体战略的问题,战斗结果与心性狠不狠基本无关。但在文化战线上,中国仍然是弱势(伊朗也是军事强而文化弱),群众被为帝国主义服务的宗教、媒体、文艺、学者洗脑屡见不鲜,“中宣部战五渣”已是爱国网友共识。要保护我们社会的自由就必须保护我们的文化自主,在这条战线上,国家的组织能力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于组织民间的文化斗争,狠依然必须,而由于社会的信息化,帮派也会成为抽象帮派,紧密的兄弟义气是有的,但不表现为暴恐斩首,而将表现为文化战斗中的共进退。
而诸种脉络中最烂贱的,即是狐假虎威假装出狠,勾结起来服务于帝国主义利益的。香港14K双花红棍、老牌话事人陈惠敏在访谈中讲的很清楚,帮会是爱国的、是讲道义的,否则就是流氓、烂仔。
综上,实验艺术全国美展,是对个体创造与普遍美的荣誉凸显,吕胜中、隋建国、刘韡、蒋志、储云这条脉络的艺术家将可以完整呈现其艺术品质,其导向的制度将是博雅社会主义;而对狠的剥离,则一方面将阻碍社会自由互信的政治美学边缘化,一方面打击勾结帝国主义的装狠流氓烂仔;而同时发展美与狠两条线索的艺术家,如徐冰、徐震、原弓,则给予吸纳表示战线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