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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诗人的世界——杨诘苍作品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作者:侯瀚如 2012-05-31

杨诘苍

 

杨诘苍可能是他这一代中最难以预测,最为多样的艺术家。在过去三十年里,他创作了大量的艺术作品,涵盖了广阔的媒体和语言,从水墨画、书法、素描、摄影、装置、行为、声音、音乐、多媒体到直接了当的日常行动,这些作品形式广泛,从超大规模到极小甚至无形,无所不包。然而,杨诘苍从没有把自己局限于任何固定的,现成的风格、形式或主题之中;相反,他总是对每一件事情的特定情景与时刻加以反应并且参与并创造出新的观念和形式,以此表明他那总是批判性、挑衅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思想和表达。总之,他每次都能带来新的惊喜。

 

1.众所周知,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是中国一百多年的现代化进程中争论的核心话题。事实上,这也是西方世界与非西方世界碰撞而推动的现代世界历史中的核心话题和争论前沿。传统艺术表达形式总是被加以质疑。在上个世纪,对中国传统绘画(水墨画)进行“改革”一直是中国艺术界一个未能解决,或者说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这也被广泛地认为是整个国家文化现代化使命的组成部分,这个问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先锋艺术运动中显现得更为重要与紧迫。作为学习水墨画和书法出身的杨诘苍,当他的艺术生涯刚开始时就将投身于这场争论之中。在完美地掌握了传统绘画与书法技巧,深刻理解了中国艺术史及艺术理论之后,他开始寻求挣脱学院派规范与仍然盛行于艺术界,处于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双重桎梏,以获得艺术带来的真正自由和享受。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广东省罗浮山的一座道观里与一位高士学习道家思想。不同于任何固定的“传统表达”形式,他悟到了传统的真正精髓是源自持续变化的日常行动,人需要以平常心去面对它,将这种感受以随身可及的语言,而非任何教条的形式, 表达出来。传统实际上是感情、感觉、知识和表达不断积累的有机过程,它应当随时间不断地进化,而不是拘泥于任何教条而固定的规则。这是道,一条无尽的道路;不是统,不是任何现有的规则与秩序。改革传统不意味着结束传统;相反,改革是要激发新鲜的能量和形式,以不断使其充满活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应该简单摧毁现有的、主导的形式,而应该以一种最为积极而富有建设性的方式从其内部进行解构。与许多宣称中国水墨画已死的当代先锋艺术家不同,杨诘苍继续染指这个领域,不遗余力地探索传统能够带来的一切可能性,并且创造了对其加以应用的全新方法。水墨画与书法因此在过去三十年里为其艺术探索提供了持续的生命力。而且,这种生命力将会继续存在。他在众多的作品当中结合了水墨画所包含的所有风格,并且将它们推向了可能的极致。他已经发展出一套系统:称为“千层墨”的大幅“抽象”水墨作品,严谨的工笔画,金碧山水,泼墨等等。然而,真正独特而惊人的,是他决定只用头足倒立的方式撰写书法, 以获得一种超乎寻常地有力、老辣、甚至有些怪异的效果,这种效果是用正常的方向书写无法实现的。除此之外,所有这些对水墨表达的探索常常被加以扩张,占据了展览的整个空间,以至完全超越任何界限。杨诘苍经常将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媒体形式接合在一起,将这种扩张的努力推向无限远处——行动、装置、摄影、视频甚至摇滚!这些媒介共同创造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展现了一场图像、行为、光线和声响共同演奏的不甚和谐的音乐会!在这样的一场音乐会中,杨诘苍在极度控制的紧张与对控制的完全放弃之间游刃有余。用这种方式,杨诘苍展现了他自己的道,他自己的传统,这种传统决定了他将要实践的独一无二的艺术道路。如果说到“禅”(其中国版本受到了道教传统的深刻影响)所揭示的至高精神境界,就像杨诘苍自己常常提及的,这是强调努力冥想的北派和主张瞬间顿悟的南派之间一种有力而有效的结合。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处在不断进化的中间地带的混血世界。这也与当代世界密切相关,在这个世界中,全球化将我们推向日益混血与杂烩的现实。如果道和禅提倡的是对于人类与自然不可避免的沟通与融合的话,杨诘苍与“传统”的结合实际上宣示了这样一种必然性:当今世界的每个人都会与其他人拥抱并融合,与来自不同文化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拥抱与融合;同时,任何表现的“传统形式”都能够成为一种表达当今世界状态的有效媒介。杨诘苍的艺术有些理想主义甚至乌托邦,它拒绝任何主导和常规的桎梏——政治对于表现形式的控制。但是,这绝非虚无主义;相反,它总是深植于现实土壤之中,以不断恢复生活本身的活力。展现现实生活原貌并将其作为作品的自然组成部分加以吸收,杨诘苍的艺术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调制的鸡尾酒,是一个实用的乌托邦。

 

2.从根本上说,杨诘苍的作品寻求的是艺术与生活的完整融合。首先,它揭示了艺术是通过身体本身才能感知的生活经验的体现。理解了生与死的循环是人类与世界不可避免的宿命,杨诘苍将自己的身体和它的宿命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公众的目光中:早在1991年,他用观念装置的形式宣布了他的“遗嘱”。他在一堵白墙面前放置了一个陶罐,墙上写着:“有一天,我非自然死去,把我拿给老虎吃掉,保留老虎此次之排泄物”。从那时起,他不断展现他自己的身体并且将它变成各种特殊状态的试验场。在199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行动和装置作品中,他将自己的头发剪下,沾上自己的鲜血把它们粘到针上,以制作“绘画作品” 《三千针》。在另外一个作品中,他安装了一个走廊,强迫观众在走廊中接受(静电)电击来受到“启发”。在最近的许多作品中,他引入了人头盖骨和人体器官。这并非是展现死亡的恐怖,而是将它们转变为不明不白地好玩而讽刺的形式, 让人惊诧和发笑。对他来说,将身体放在一个“异常”状态并捕捉超常的经验一定是理解生命存在的最好方式。我们可以通过与其自身生活经历相关的特殊视角对其加以理解。这种生活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众多的同辈人所经历的。作为1980年代末第一批移居海外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一,文化身份的问题一直是其生活与创作的关注核心。像他的许多同事一样,杨诘苍从未完全依赖于他的中国背景。相反,对于在包括自己的多国家庭、全球城市生活和洲际旅行在内的全新生活环境中遇到的各种文化影响他采取了完全开放的态度。正是在这种与其他文化和不同现实生活的碰撞、拥抱和交流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努力重新创造他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一个包含了不断激活自身文化背景、记忆和幻想的过程。对于许多移民来说,适应新生活的第一个难题通常是语言问题,同时还包括不同的生活习惯,例如本能、品位、姿势和表情等等。对于杨诘苍来说也不例外。然而,他并没有在社会中妄自菲薄。他努力将自己的“外国人”习惯以及混合了广东话、普通话、英语、德语和法语的水平参差的语言技能,作为一种交流的创新方法而变成他的优势,不断为其获得亲朋与公众的尊敬和理解。他在他的艺术作品中融入了这种语言的混合。这表明了在全球化和跨文化沟通的时代中,混合与变化的语言、身体,包括艺术的表现形式实际上正在变得越来越必要而有效。在某种意义上,这日益成为当代文化进展的标志。正是在这种超凡的存在状态中,人们才能够重新发现其真实的身份。这也揭示了对于颠覆社会公认的“共同”价值、标准甚至禁忌的强烈欲望。从1996年他的40岁自画像开始,杨诘苍便将性引入了其作品的核心。在这件黑墨粗旷的作品中,艺术家描画了其阴茎反复勃起时的全身裸体。之后,在另外一系列水墨画,多媒体装置和声音作品中,无论有没有做爱的画面,都直接发出了性高潮的欢乐喊叫:“Oh, My God!”;而另一方面,在他描绘例如飞机失事等极端情况的作品中,他使用粤语脏话,比如“哦屌”和“碌叱”,作为它们的名字和背景声音。实际上,对他来说,表现这样一种特殊的生与死之间的存在状态,没有比“混血粤语”更好的方式!

 

3.显然,杨诘苍在其作品中对于语言的颠覆性运用是对现有的社会标准和价值的挑战。现实与超现实,高与低,“干净”与“肮脏”等等的混合摧毁了惯有的语言道德等级。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持续反复确定其不断变化的身份及其与不断变化的世界之间关系的完美方式,他以此理解并表达其另类的创意。这种无政府主义是自我解放的表现,同时为他提供了一种面对、观察并干预社会现实本身的独特视角。生活在一个全球冲突的时代,像杨诘苍这样极度敏感于现实变化的艺术家自然有所反应。他深刻关注甚至有些着迷于“9·11”这样的特殊事件,并且创造了自己对于这些事件的视觉阐释。它们主要是以坊间流传的传言作为另类的事实真相以对抗主流媒体和政治体系所宣传的有倾向性的结论。在他的装置作品《致艾米丽》(For Emily)和《哭泣的风景》(Crying Landscape)中,他建议公众仔细观察2001年9月11日早晨飞机撞入五角大楼的超现实画面。这种一丝不苟的风格能够穷尽水墨画(界画)所有的潜能以复制“真实画面”,将所有细节清晰地展现在公众面前, 并特别强调那些最不起眼的局部。最终,这种方式令人对图像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这些攻击的痕迹现在看起来太过真实,组织太过严密,因而变得不真实。这实际上与颇为流行的,宣称图像因政治控制而造假的“阴谋论”互相呼应。其实,这里的问题并非图像真实与否。重要的是,通过作品与争议性话题的混合,杨诘苍成功地将他的艺术变成了一个渠道,使反面现实在主流媒体宣传扼杀其他声音的环境中得以呈现。艺术变成了感受体验以另类观点、视角和声音定义现实与真相的场所,它当然也暗示了抵抗的欲望和策略,使得被压迫的、沉默的多数在面对社会与世界某些关键而重大的问题时表达他们自己。几年之后, 在2005年的第二届广州三年展上,杨诘苍发起了一个大胆而智慧的挑战——一件将行动与装置相结合的, 名为《珠江》(The Pearl River)的作品。这届三年展的主题是“别样: 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 ,基于珠江三角洲特殊的历史与文化环境,它专注于全球与在地之间,国家与地区之间,艺术与现实之间的互动和矛盾的关系,以图开辟一个鼓励另类思维和行动的中间地带。杨诘苍抓住这个契机创作了这件装置作品。他制作了一面类似国旗的巨大旗帜,再加上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其文字发出了珠江三角洲的声音:“我们干什么都会, 只是不会讲好普通话 ——珠三角” 。在开幕式上,一个摇滚乐队改编演奏了一首广东音乐《喜洋洋》。2007年,也就是香港回归中国的十周年,他为观众带来了一个更为刺激的系列,名字叫做《中国最美丽的国家》。同样,这也是一个超级写实的绘画系列,笔触精细的工笔重彩,并配以霓虹画题。在 “中国最美丽的国家” 的文字旁边,人们可以看到域多利港湾明信片般的风景,旺角的商业街和岭南派国画的风光。这些是代表这座经过了复杂的殖民地和后殖民地历史的洗礼,至今仍与“祖国”保持着一种复杂关系的国际大都市典型形象。然而,如果我们能够认为杨诘苍的作品故意地自相矛盾, 暗示了对于该地区某种形式的自治,甚至独立的诉求的话,那么更重要的是要理解这种诉求实际上指向一个更为普遍的维度。今天,全球化在促成高速的同质化。现存民族国家则谋求“差异化”以作抵抗。在这个冲突的时代,人们应该寻找第三条道路,一条能够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精神的解放的道路,一条能够鼓励摧毁以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对立与争斗为主导逻辑的霸权的道路。

 

在一次访谈中,杨诘苍解释了他强调粤语语言与文化自治的动机:

 

“这个问题很严重,让一种原来很浓厚的传统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简单化。他们首先是把传统说得很不行,把水搅浑……”

 

“文化在一种很自然的关系里出现、摩擦、再生。如果我们还不提醒这所谓广东里面那种优美的东西的话,这个很快就消灭掉了。香港已经开始要学普通话,澳门已经人人讲标准的普通话。麻烦了!这样的驱使我觉得很恐怖。如果按今天这样发展下去,中国将变成一个大空壳。今天中国基本上出不了好的文学家,就是语言空的,报纸都是口号,没有诗人了。”[ 白南准的裤带,《视觉生产》vol.3.2007,上海.PP.55-54]

 

该是想象一个语言能够再次变得丰富而复杂的世界的时候了。这样的世界将会是一个诗人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广告主的世界。它建立的前提是领土、人口、文化、政治和经济各方面概念和结构形成规范的多元化。一个在民族、文化、经济和政治方面混血而不是单一化的开放社会才是解决之道。而包容并鼓励另类的,少数的但却是充满活力的表达形式,无疑是通向这样一个新世界的第一步。

 

2008年8月5日,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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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冯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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