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证明自己是艺术家,到表现艺术家独特(不完美)的身体,再到展示独一无二的个性和生命故事——西方自画像经历了这样一个演变过程。
自画像在西方出现得比较晚。在中国,为自己画像或雕像的人很少。在这些很少的例外当中,19世纪的中国画家任熊为自己作了非同寻常的自画像。他在1857年去世时只有34岁,艺术生涯非常短暂,但以其艺术天赋和与众不同而广为人知,所以他为自己画像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虽然艺术家为别人造像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但从法国和西班牙的第一批瓶画直到2.5万年以后的文艺复兴,不但没有艺术家的画像,我们也很少知道艺术家的名字。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古希腊,早在公元前6世纪,希腊艺术家就已经在瓶上签名了。
艺术家签名最早的确切纪年大概在1125年,出现在法国欧丹圣拉撒路教堂的大门上。艺术家叫吉斯勒贝尔,他的签名出现在长长的铭文下面。在作品上签名是一种自豪的体现,但自画像才意味着艺术家认为自己是值得去画,值得去雕刻的。
在委拉斯凯兹的自画像中,国王和王后尊敬画家。
我所知最早的自画像出现在1170—1200年之间,修道士拉菲勒斯坐在那里,右手拿着画笔。它是1160—1170年之间书记员埃德温自画像的一种变形,不过埃德温展示了自己正在写而不是画。他在自画像上用拉丁文写着“我是书记员之王”。拉菲勒斯和埃德温的画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自画像,因为和真人并不像,他们描绘的是修道士在上帝的荣光下制书的情景。
艺术史中最早的自画像是佛兰德斯人扬·凡·艾克的自画像,他一丝不苟地再现了自己身上独一无二的特征。凡·艾克在1433年画了这幅自画像,并且在画的底下写着“扬·凡·艾克描绘了我,1433年10月21日”,在画的顶部写着“尽我所能”。
这幅画正式的名称叫《戴红头巾的男子》,凡·艾克并没有说这是他本人的自画像,可能因为当时自画像还未成为一种公认的绘画类型。艺术史家认为,这种从镜子中画的自画像可能是一种广告。凡·艾克说“这是我画的”,来访者就会信服他的手艺。
艺术家用自画像来吸引顾客,最有趣的例子可能是16世纪的意大利画家帕尔米贾尼诺。一天,他在理发店看到自己在凹面镜中的样子,于是决定用表现罗马教皇的形式将自己画下来,以此来作为自己技艺的证明。
他让木匠准备了一个镜框一样的画框,然后在凸面画下镜中产生的变形。艺术家的脸并没有失真,但是室内的细节发生了变形,帕尔米贾尼诺的手和袖子都变大了。教皇看到这幅画后大吃一惊,帕尔米贾尼诺很快就成为罗马最受欢迎的画家。
我们能够知道帕尔米贾尼诺的故事,是因为乔尔乔·瓦萨里的记录,他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但是以《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传记》闻名。艺术家传记与自画像几乎同时出现并不是巧合,这两种现象反映了艺术家在社会中的地位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中世纪,艺术家被当作聪明的手艺人,但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是体力劳动的结果,所以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艺术家是有灵感的天才”这一概念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随着人们对艺术家看法的改变,自画像成了一个值得尝试的题材。
尽管如此,艺术家工作状态的自画像仍然是唯一的表现形式。在伦勃朗1660年的自画像中,他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板,身后有个大圆圈。艺术史家争论这个圈代表什么,但是绝大多数人相信这是绘画技巧高超的证据——能够徒手画一个完美的圆圈。
我认为最非同寻常并且最成功的自画像是1639年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自画像。画家并没有看我们,而是看着正在创作的作品。为了这幅画,简提列斯基不得不支上两面镜子,这样她才能从不同角度看到自己的样子。
在表现艺术家工作的自画像中,我们通常看不到艺术家到底在画什么。但是,当工作过程被看到,就能揭示出一些东西。18世纪晚期,伊丽莎白·维基·勒布伦是法国皇家绘画雕塑学院认可的少数女画家之一。她因经常为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画像而声名鹊起。她的自画像不仅证明了画家的技巧,而且强调了她是皇后喜欢的画家。这又是一个用自画像为潜在顾客留下深刻印象的例子。
1656年,委拉斯凯兹的《宫娥图》在西方艺术史上是这一主题的一种变化。在他的自画像中,国王和王后尊敬画家,并且画家是皇室的成员。19世纪晚期,事情开始发生变化。
20世纪末21世纪初,大量艺术家画了类似的自画像,强调身体的丑陋而不是美化它。
大多数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继承了这一传统模式:自画像上,画家们在工作。但是凡·高画了一些其他类型的画,画中看不出他是一个画家。最有趣的是1889年凡·高在他法国阿尔勒工作室里的自画像,他身后只是一些他喜欢的日本印刷品,他收藏这些,是为了攒到足够钱的时候购买。画像展示了凡·高右侧脸部用绷带缠着,这隐藏了1888年12月他砍掉自己耳朵所受的伤,预示着1890年他的自杀。在这里,自画像并没有将艺术家定义为努力工作的手艺人,或者与国王和王后有密切关系的人。这是有心理活动的自画像,我们能够看到画家的品味和对自己悲惨生活的心理活动。
自传型的并且和画家工作无关的是弗里达·卡罗著名的双人自画像,叫《两个弗里达》。在暴风雨的天空下双胞胎坐在一起,显示出了画的心情。两人十指紧扣,心脏之间有细血管相连。右侧的弗里达穿着墨西哥传统服装,左侧的弗里达穿着欧洲风格的白色蕾丝裙。这是卡罗心理状态的描绘,显示她的双重身份: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因其墨西哥血统而自豪。
还有一种新型自画像检视着画家的内心感受,并且与画家的职业无关,令人不安。奥地利画家埃贡·席勒28岁英年早逝,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经受了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在他1910年的自画像中,他把自己描绘成营养不良的裸体,四肢扭曲,扮着鬼脸。席勒的自画像扭曲痛苦,与西方艺术传统中的男性裸体形成巨大的对比。
20世纪末21世纪初,大量艺术家画了类似的自画像,强调身体的丑陋而不是美化它。英国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自画像特别有趣,他表现了自己是一个艺术家——拿着画笔和调色板,但脱下衣服只画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
英国画家珍妮·萨维尔以仰视的角度画了自画像,她几乎把脸藏了起来,强迫我们看她巨大的乳房和肚子上的褶皱。但是萨维尔和画中人一点都不像,这种夸张和虚构的自画像是对今天人们节食以便有完美身材的批评。萨维尔通过文身来传递这一信息,这些字是反讽的,比如其中两个单词是“精美的”、“娇小的”。
在当代自画像中,一个现象是艺术家对身体以及和致命疾病斗争过程的描绘。摄影艺术家罗伯特·梅普尔索普的自画像特别有意思,并且具有教育意义。1980年34岁时,潇洒的梅普尔索普为自己拍摄了这幅作品,裸露着胸部(很可能是全裸),画了眼妆,展示了他的同性恋倾向。他说:“这就是我,我为此自豪。”
在与艾滋病抗争8年后,知道死期将至,梅普尔索普又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很多,右手拿着手杖,手杖的顶部是象征死亡的头盖骨。梅普尔索普的自画像也是向安迪·沃霍尔致敬,沃霍尔比梅普尔索普早两年去世,他曾经拍摄了一张肩膀上有骷髅头的照片。
西方自画像的演变是:从证明自己是艺术家,到表现艺术家独特(不完美)的身体,再到展示独一无二的个性和生命故事。
今天的在世艺术家很难想象艺术家只不过是有钱有权的人的雇工,他们的名字永远都不能被记下来,也没有考虑过为自己画像是否值得。他们该为自己是今天的艺术家而不是古埃及、古罗马的艺术家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