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一个家庭的客厅,总能看见些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想象。
那么,在崛起中的、全球最大中产阶层美好的客厅白墙上,我们看到了什么?
是欲望的投射,还是想象的倒影?
我们看到了这个阶层“在品味上的进取心有时也不输于商场上的进取心”(美国文化史家彼得·盖伊〔PeterGay〕):在各艺术机构中,中产家庭购藏者占所有购藏者的比例从15%到30%不等。
我们看到了人类一以贯之的对内心平静的追求:比如写实的风景画总是备受青睐。
我们看到了经济能力在其中的重要性,但也看到了热忱有时候比金钱更具力量:艺术市场分析研究中心(AMRC)2012年提供的调查数据显示,在参与调查的人员中,实际年收入10万元以下的高达72.97%,单件5万元及以下是当前中产阶层艺术品消费人群的主要购买力水平。
金钱并不直接带来热忱,藏在热忱背后的,是不同的教育背景、生活环境带来的不同诉求,是这个阶层自身的分歧和复杂。
从社会结构的金字塔尖往下看,中产不过是一群“流着汗追逐财富的俗人”,然而从金字塔的塔基看上去,中产就是“美好生活”的代名词。
客厅的白墙也参与了对“美好生活”的包装与塑造,所费不赀,却算得上是独立于车子房子票子之外的某种精神追求。正是在这种包装和塑造中,中产阶层的文化和价值观渗透到了生活的角角落落,甚至一个人的政治立场,也与他的审美趣味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面墙上看到的是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欲望,是一群“流着汗追逐财富的俗人”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寄托,藉艺术之名。
2014年10月11日,武汉,“2014武汉第三届美术文献展”在湖北美术馆展出,79位当代艺术家展示的绘画、雕塑、装置、影像、多媒体互动等作品,给市民带来一次新鲜的视听盛宴。
不识缪斯者不得入内?
1787年4月30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第九届当代艺术展在伦敦萨默塞特宫开幕。学院担心大众品位威胁到皇家风范,做出了一个倍受争议的决定:收取一先令门票,“以防止展厅挤满不合适的人群”。一先令不算多,却足以剔除底层民众。学院的忧虑并没有到此为止,进入主厅时,横梁上迎接观众的是一行希腊文字(ουδεισαΜουσοσεισιτω),意为“不识缪斯者不得入内”,毫不掩饰地奉劝不了解艺术的普罗大众别凑热闹。
只看文字记载,很难了解现场观众到底有多符合学院的期待,但是彼得·A·马蒂尼(PeterA.Martini)同年创作的一幅版画还原了两百多年前生动的一幕。在拥挤的画面中,这句反民粹主义的标语与杂乱的观众形成极大的反差。绝大部分人并非来观赏画作,而是把艺术体验空间变成了一个社交场所,或搭讪攀谈,或站在板凳上盯着威尔士王子,展厅里充满着“性的气息”,完全偏离了学院的初衷。更讽刺的是,数量少得可怜的欣赏作品的人中,竟然还有一些小孩。
这一幕既遥远又熟悉。在北京798艺术区转一下,便会发现很多画廊也开始收取门票,此举并非出于营利目的,而是为了将涌动的“艺术爱好者”拒在门外。一位画廊从业者抱怨:“当你看到人们趴在一件雕塑作品上拍照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品位。”
无论愿与不愿,“不识缪斯者”最后还是进入了艺术领域,过去的3个世纪正是艺术平民化的最好见证。从18世纪的英国开始,城镇化和工业化之后,艺术不再仅仅属于王公贵族,也可以被大众(中间阶层)所拥有。到了19世纪,中产阶级已经成为欧洲社会重要群体,其阶级文化也逐渐形成。回望辉煌的维多利亚时期,人们无法忽视中产阶级的卓越贡献,即使他们在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LouisStevenson)笔下是“流着汗追逐财富的俗人”。诸多学者认为,现代主义很大程度上就是中产阶级左派的艺术。而20世纪后期的美国,安迪·沃霍尔(AndyWarhol)和杰夫·昆斯(JeffKoons)能够如此流行的基础便是稳定的平民社会,而其主体正是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
在艺术品位方面,中产阶级常常被诟病为“庸俗”、“缺乏鉴赏力”。暂且不考虑这种说法是否公正,先让我们正视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艺术几乎成了中产阶级生活的一部分。剧院、博物馆,这些公共场所为中产阶级提供了家庭以外的另一个重要空间;现在,画廊、音乐厅等也成了中产家庭常常碰面的社交场所。可以说,艺术塑造了中产阶级的文化与生活,同时中产阶级的品位也影响了艺术。要探讨艺术与中产阶级的关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中产家庭客厅墙上挂了什么画,这类选择与艺术史没有关系,仅仅基于家庭需求与个人品位,却能反映整个阶层的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时代氛围。
然而,当我们谈及当代中产家庭的艺术消费与收藏,特别是把目光投向中国的时候,这件事显得尤为困难。最大的原因莫过于中国没有“中产阶级”一说,因此也缺乏中产与艺术相互渗透、携手成长的土壤。前几年,英国《金融时报》记者魏城做过一系列“中国中产”访谈,结论是中国白领更认同“小资”,老板更认同“中产”。中国不存在“大资”——这顶在失物招领处积尘三十多年的帽子,如今无人认领。
彼得·A·马蒂尼《皇家学院展》(Exhibition of Royal Academy) 蚀刻版画 38.1×52.1cm 1787年 供图|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
尽管“中产”在中国没有明确定义,这个群体却确实存在,媒体或称之为“中产阶级”,或称之为“中等收入群体”。在此,Art289小心翼翼选择了“中产阶层”这一措辞,因为中产在中国还处于新兴状态,没有形成所谓的中产阶级;另一方面,“中产”与否关乎的不只是收入,还涉及这一群体的其他文化特征。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我们无法绕过前3个世纪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为中产阶级文化定下的基调,因此我们会不厌其烦地提到这段历史,它不仅是中国中产在艺术品位方面的一面镜子,也可能为中国中产文化的发展提供借鉴。
迟群《深蓝-1》 布面油画 60×80cm 2014年
看,中国中产来了
孩子十岁出头,家中的玩具每年更新换代,生日将近,很可能又会收到一个变形金刚、玩具飞机,或者《驯龙高手》中的无牙仔。一位住在北京从事玉石交易的母亲对这份生日礼物考虑良久,最后没有走进玩具店,却选择了参观2014年8月举办的“青年艺术100”展览。这位母亲在展览馆转了几圈之后,果断买下两幅油画,其中一幅是迟群的抽象画,另一幅是冯一尘偏写实的画作。
这是她打算送给孩子的生日礼物。最近几年她决定用艺术品来替代玩具。这位母亲最初的想法是每年为孩子买一幅画,等孩子18岁时这些画作就是最好的成年礼。“像这位女士一样,现在很多有余钱的70后和80后开始进入艺术市场,这些画作可以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起到美育作用。”“青年艺术100”项目策划总监宋继瑞说。
包括这位母亲在内的中国新兴中产阶层的数量在过去10年急剧增长。根据麦肯锡(McKinsey&Company)的标准,家庭年均可支配收入达到6万至22.9万元是中产阶层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群体在生活必需品方面的花费少于50%,其消费行为和消费习惯有别于其他阶层。按照这样的标准,2000年中国城市中只有4%的家庭属于中产阶层,而到2012年这一比例已达到68%。据麦肯锡“解读中国”分析,预计到2022年,中国中产阶层数量将增至6.3亿——占城镇家庭总量的76%,全国总人口数量的45%,这表明中国正快速成为一个中产阶层主导的国家。另外,2010年《福布斯》杂志曾将中国中产家庭定义为,人均年收入在1万至6万美元之间,且能自由支配收入的三分之一。
2014年8月,第五届“青年艺术100”展览会在北京农业展览馆举行,吸引了大量艺术购藏者。供图|“青年艺术100”项目
随着规模一同增长的,是中产阶层的消费能力。至2022年,中国中产阶层消费的商品和服务将高达3.4万亿美元,相当于中国总GDP的24%。没有哪个市场会错失这样一个规模庞大、购买力坚挺的中产阶层,包括艺术市场。事实上,随着财富的积累和消费文化的转变,中产阶层对艺术品消费和收藏的兴趣正日益增强。
从2010年开始,中国中产家庭艺术品购藏者大量浮现,2012年又有明显增加,2013年则随着中国艺术市场的回暖而达到一个可观的规模。这一规模的具体数字根据各机构的性质不同而有所区别,中产家庭购藏者在所有购藏者中所占比例从15%到30%不等。
无论是中产阶层的发展,还是中产阶层与艺术的关系,城市都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以18世纪的英国为例,正是借助城市的发展,艺术才得以逐渐脱离宫廷,变得更为商业化。至1750年,英国的工业、贸易、商业和服务业人口已超过农业人口;18世纪后半叶,英国城市急剧扩张,城市人口占到了欧洲当时城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三。商业市场培养了一批得体、高雅、有文化的大众,伦敦成为第二个罗马,吸引了一大批外国艺术家。大卫·休谟曾撰文,认为艺术的崛起与社会的高雅密不可分。从那时起,对于居住在伦敦的市民来说,最时尚、最彰显文化水准的活动便是去剧场看演出、去美术馆看展览和阅读文学作品。
当年英国的情景在当下中国正在成为常态。目前中国的中产阶层主要集中在一线城市,与其文化公共资源的丰富多样有着密切关系。Art289杂志推出创刊号前,就在几大门户网站做了题为“您家客厅挂作品了吗”的网上调查,了解中产家庭如何以及为何购藏艺术品。调查显示,中产家庭艺术消费者主要集中在一线城市,占受访者比例的七成。但是,中产阶层增长的区域中心正在迁移。据麦肯锡研究,预计至2022年,中产阶层在一线城市的比例将缩减至16%,而二线城市将达到45%,三、四线城市的比例将是39%。因此可以预测,随着中产阶层规模的扩大,以及城市文化设施的发展,二、三线城市将迎来一大批热爱且消费得起艺术品的中产阶层。
要有钱,要有闲
规模和购买力的增长并不意味着中产阶层在艺术品位这件事上一定会有提升。但品位不是天生的,而是可以培养的,休谟早在18世纪就指出了这一事实。在回答“如何培养品位”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中产家庭才会购藏艺术品?
广州举行的第三届大学生艺术博览会。
19世纪80年代,法国剧作家小仲马开玩笑说:“当物质条件允许的时候,能证明你喜欢一个画家的作品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买下它们。”Art289记者曾多次与批评家以及艺术机构负责人谈到“中产家庭墙上挂什么画”,他们大多对这种预设嗤之以鼻。唱衰的理由很简单,即使一个大众中产家庭(年均可支配收入为6万至10.6万)刚好达到了中产阶层收入标准的底线,他们也很可能是将可支配收入用于供房,如果这个家庭在北京,生活的压力更大。一位美国朋友反问道:“试想你要挤一个小时地铁从遥远的通州大汗淋漓地赶到办公室上班,这还算中产阶层体面的生活吗?受困于生活压力,他们还有闲情逸致去买画吗?”
雅昌网前总经理朱文轶认为,目前中产阶层的艺术购藏还只是偶发的、个体的,没有形成规模。广州华艺廊总经理张向东也持保留态度:“谁知道水面之下,雾气腾腾的中间阶层到底什么样?”
听起来很悲观。且让我们面对现实:钱真的很重要。在英国,印刷术普及之后,阅读成为一般中产阶级可以消费得起的嗜好;到了莎士比亚时期,大众也能负担得起去剧院看演出。但需要更高鉴赏力的文化活动,则要等到19世纪30年代以后,才能惠及普通人。所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在艺术消费领域同样适用。
金钱只是使消费艺术成为可能,不可能保证一个人会把这些钱花在购买画作、培养品位上。暴发户多半更愿意把钱花在豪车、名表和装模作样的高尔夫上,好不容易买一件艺术品装饰客厅,可能还是“财源广进”一类的横幅,或者花几亿买个鸡缸杯来喝茶。
因为品位的培养,或曰对艺术消费和收藏的欲望,还有另外一个条件:闲情——也就是有余暇去接受艺术的滋养。人们喜爱艺术的原因各异,接触艺术的途径也不一样,但一定都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在大美术环境中熏陶。至于墙上挂不挂画、挂什么画,排除财力因素,则基本由品位决定,而艺术品位则受到时间的制约。唯有长久地浸淫于艺术之中,才有可能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才会有更大的动力走进美术馆,才会有更强烈的欲望去画廊买一幅画装点房间。关于这一点,那位把艺术品当做孩子生日礼物的母亲无疑是清楚的。
简单地说,在中产家庭购藏艺术品这件事上,钱很重要,而时间,也是金钱。
需要多少钱,多少闲?
接下来的问题更具体:一个中产家庭究竟需要多少钱、多少闲,才会购买艺术品装饰家中的墙壁?一个收入较高的上层中产家庭可以花几十万买知名艺术家的一幅原作,收入低一点的可以花数千至几万元买知名艺术家的版画或无名艺术家的原作,收入更低的亦可从宜家等家居市场购买行画、海报挂在家中。这样看来,钱固然重要,但并非绝对标准。
不同于财富人群,中产阶层与拍卖行中的天价艺术品几乎没有关系,在购藏艺术品时,“消费得起”是十分重要的标准。目前,5万元及以下是当前中产阶层消费人群的主要购买力水平。即便如此,中产家庭的购买力已十分可观,虽然无法问津明星艺术家原作,但完全买得起刚出道的青年艺术家的作品。
品位低的中产阶级固然比比皆是,但也有一部分中产阶级能够欣赏并支持前卫艺术,特别是赞助起步阶段有潜力的青年艺术家。第一批收藏塞尚(PaulCézanne)画作的人绝对谈不上富有,多为中产阶级背景,维克多·肖凯(VictorChocquet)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作为巴黎海关的工作人员,他的收入一般,但收藏的热忱远远超过经济能力。他常常出现在拍卖场,因财力有限从不购买价位高于300法郎的作品。像所有收藏家一样,肖凯是个偏执狂,却不是单恋狂,除了塞尚的画以外,他也买德拉克罗瓦(EugèneDelacroix)、毕沙罗(CamillePissarro)、莫奈(ClaudeMonet)和雷诺阿(Pierre-AugusteRenoir)的画。1891年过世时,他共拥有32幅塞尚作品。这些后来成为大师的人物当时也只是青年艺术家,作品的价格在中产阶层的承受范围以内,关键在于肖凯这样的收藏家具有独到的品位和精准的艺术判断力。
在当今中国,随着艺术市场的蓬勃发展,青年艺术家受到市场青睐。近几年,“青年艺术100”、“青年艺术家扶持推广计划”和“大学生艺术博览会”相继出现,给青年艺术家提供了展示的平台,也为广大中产家庭提供了买得起的市场空间。2013年,北京举办了两个平价艺术节,分别是“买得起”艺术节和“艺起”艺术节,核心客户群就是年轻的新兴中产阶层。根据《2014TEFAF全球艺术品市场报告》,2013年“艺起”的价格主要在500至1000欧元,“买得起”中50%的作品低于1000欧元。
原本专注于高端市场的拍卖行自然也不想错过大众市场。上海泓盛拍卖行2014年春季有两项新举措,一是上线了一个艺术频道的电商,另外就是如今颇为成功的微信拍卖。“阿特姐夫日夜场”微信拍卖群自情人节启动以来,至2014年8月共上拍作品近五百件,94%的作品成交并完成交割,绝大部分(约95%)成交价在5万元以下。
央美教授尹吉男在接受Art289记者采访时表示,当代中国著名艺术家通常不像齐白石和吴冠中那样在世时就有比较好的群众基础,究其原因是因为“中国没有一个中间价位”。他发现在澳大利亚,一线艺术家通常会画一些尺幅较小的画,交给悉尼的画廊销售,一张画合人民币几万至十几万,中产阶级完全消费得起。“这是艺术家人性化的服务方式,也体现艺术家和藏家良好的合作关系。”
中国明星艺术家的原作对于中产家庭来说高不可攀,因为这些艺术家通常在忙碌地创作天价拍品。但中产藏家若真的喜欢,购买根据其原作制作的版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2014年10月,中艺博国际画廊博览会的现场有些清冷,一轮喷绘的红日格外抢眼,这幅作品是台湾画家刘国松的《热烘烘的太阳》,挂在“台北‘首都’艺术中心”展位最外侧。该画廊艺术经纪人马怡绫热情地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她的笑容无疑是管用的,与其他大部分画廊惨淡的业绩比起来,马怡绫卖出了很大一批刘国松的新水墨版画。
这些版画价格从6000元至数万元不等,马怡绫说:“我们不希望让人觉得艺术品价格很高,收藏不起,所以我们才会从版画这个角度切入,希望艺术生活化。”与Art289记者同时观展的一位先生看中了一幅尺幅较大的,价格谈到2.3万元,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交易过程干脆利落。
白墙,就在那里
与博物馆中的艺术不同,人们家中墙上的艺术似乎只与个人的需求和品位有关,与艺术史、批评家和策展人毫无关系。自从白墙在世界各地兴起,当代艺术注定要与生活发生关系。城市的发展使人们都住进了楼房,极简风格的白墙、木地板,极具现代感,而客厅成了居住者的展览空间,策展人就是他自己。
要跻身中产家庭,公寓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你还有几十年的房贷要供,拥有一套公寓也意义重大。原因在于,中产阶级更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当这些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后,单调的白墙自然就成了他们释放艺术想象力的场地。人们在客厅墙上挂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白墙就在那里,白墙向他们提出要求。
在广州,一位姓熊的工厂主近年频繁地出现在当地的各家画廊,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这位先生45岁左右,尽管对当代艺术不是十分了解,但他常常参加画廊活动,与经纪人和艺术家交流。
“他总是很安静地听我介绍,但从来没有出手。”广州64画廊老板李伟广说。由于自己也是画家,李伟广对作品的理解和诠释通常更能使客户信服。但即便如此,光是培养这一位客户,就花了李伟广四年多时间。
2014年2月,这位工厂主看中了一幅李伟广的名为《桂林山水》的油画,他自己也曾去桂林旅游,对画中的风景深有感触。他带着妻子过来看画,两人都觉得此画挂在客厅十分合适,便以约五万元的价格买下。不久,这位工厂主又跟李伟广咨询雕塑方面的信息,因为他家客厅比较大,需要一些雕塑占据空间。
在台北,由于大部分中产家庭房子的空间比较小,所以人们偏爱挑选尺幅较小的画作挂在墙上。马怡绫介绍说:“在台北这样的大城市,美术馆比较普遍,年轻人受到的艺术熏陶比较多。他们通常买一些小版画、小原作,都是小小的,先从小的开始收藏。”因此,“台北‘首都’艺术中心”有意识地制作一些小尺寸的版画供一般中产家庭购买,价格更便宜,也更适合家居空间较小的年轻人。
何玉磊是一位网站工程师,但他是油画专业出身,闲时便会用AdobeIdeas软件在手机上画一些卡通头像,后来觉得有商业前景便挑了12幅做成版画,每幅售价两千元。一位从事音乐教育的朋友得知这些形象生动、价格合理的版画后,想买几幅用来装饰客厅,她家中已经挂了一些照片和行画,但缺少原创作品。这位朋友邀请何玉磊去她家参观,根据客厅整体风格挑几幅合适的作品。
“我看了之后还是希望她自己做决定,我在创作的时候带有自己当时的感情,她应该根据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和墙上的布置去做选择,”何玉磊说,“现在中国人对自己的品位还不够自信,很少相信自己的感觉。希望那些有自己独到眼光、纯粹喜欢艺术的80后和90后尽快成为消费人群。”
写实与抽象之争
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安放的不仅是中产家庭寻求安定和隐私的心,同时也承载了他们关于艺术、文化的想象与品位。
刘景弘《证悟·4》 布面油画 200×200cm 2011年
2014年10月,Art289记者在中艺博国际画廊博览会现场遇到两位女士,看打扮是典型的上层中产阶层,其中一位女士是律师,她先生做宝马车代理。在安艺术中心,她与同行的朋友一会儿讨论青年艺术家王烨的画,说这些作品“比较柔,工笔,笔触细腻”,她很喜欢,又补充说“喜欢色调,像古代的画”;一会儿又说起角落里任哲的雕塑。这位女士与她先生常常购买画作和雕塑装饰自家客厅,对当代艺术颇为了解。
忽然,她若有领悟地问:“现在市场怎么都是工笔水墨?”“因为市场需要啊!”安艺术中心的艺术经纪人耿学艳答道,她们之间很热络。“市场需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今艺术消费者的普遍爱好,耿学艳称所谓的“新工笔”融合了传统表达手段与西方元素,颇受新兴中产家庭欢迎。
一位资深艺术评论家说,目前大众对艺术的概念还停留在现实主义模式,但在中产阶层这一群体中,现实主义与抽象派之间的博弈要复杂得多。通过对各艺术机构的采访,Art289记者初步得出两个结论:与传统艺术相比,新兴中产家庭更热衷消费当代艺术;但在写实和抽象之间,实际购买时大部分中产家庭还是更偏向于写实。看上去很矛盾,但正是这种矛盾揭示了中产群体品位的独特性。
1870年,伦敦国家画廊馆长查尔斯·伊斯特莱克爵士(SirCharlesEastlake)的夫人直言不讳地指出,随着“中间阶层”积累了更多的财富,他们正在重塑英国艺术品的生产和消费,这种转变让在世的艺术家大大受惠。“新富”往往具有良好的判断力,这使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鉴赏的无知”。由于他们对过去的艺术品了解得更少,所以这些“新富”更乐于购买当代作品。两个多世纪以来,这种转变在全世界缓慢地发生。
现在看来,中国也不例外。“从风格来看,人们喜欢的还是以写实为主。在中国,艺术爱好者普遍都会觉得抽象艺术难懂,所以大多数藏家都对抽象艺术不太感冒。但我们在国外的客户却更偏向于抽象艺术,他们认为,与写实作品比起来,抽象艺术更有意思。”广州LC画廊老板陈燕如表示。
李伟广认为大部分人偏爱写实作品,是因为这些作品能体现出艺术家的技法和花费的时间,而那些脱离生活的作品则很难卖出。上海某画廊的王芳女士表示:“客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喜欢就是喜欢,很难做出引导,欣赏抽象作品需要具备较高的文化品位。”
但是中产阶层这个群体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调查显示,将近七成受访者喜欢抽象画,尽管只有四成的人家中挂有抽象作品。艺术机构的诸多负责人都认为人们购买抽象画的主要目的是装饰房间,但调查结果显示,认为“与房间格调匹配”和“适合室内装饰”的总共约占40%,另外60%受访者则认为抽象画能“激发想象力”,能帮助他“抗拒现实主义”。
美国文化史家彼得·盖伊在《制造中产阶级文化,1815-1914》一书中写道:“中产阶级的品位不只是未来与过去的对抗,同时也有极大的分歧和难以预测的深度,基于社会地位、国家以及个人的差异而各有不同。”1900年,巴黎举办“十年展”(Expositiondécennale),五花八门的油画与雕塑见证了维多利亚晚期中产阶级的品位是多么难以琢磨,人们对艺术的品位就如他们的政见一样,充满分歧。
中产阶层对文化和艺术的需求既是包容的,又是多变的。尤其是过去30年中,英美国家的中产阶级可以说充实且滋养了当代艺术。但工薪阶层往往不愿背叛自己的阶级去追求所谓的高雅艺术,比如电影/音乐剧《跳出我天地》(BillyElliot)中的矿工父亲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去学芭蕾。同样,中国新兴中产阶层并没有完全摆脱这种想法的束缚,很难选择自己不大熟悉的抽象画或新媒体艺术,这些新玩意儿不在他们原本的知识框架和审美范畴内。
然而,中产阶级在审美这件事上又可以是前卫的。盖伊继续写道:“在审美方面,有些中产阶级是敢于杵逆潮流的,他们在品位上的进取心有时也不输于商场上的进取心。”这样的例子从塞尚的早期支持者到20世纪的美国比比皆是。1913年2月纽约举办的“军械库大展”(ArmoryShow)吸引了约十三万名艺术爱好者,其中最受欢迎的作品是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凭着它造成的轰动,“军械库大展”在美国人中间(无论是赞助者、收藏家还是普通观众)进一步提升了“国际化”的中产阶级品位。
“新水墨”似乎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之中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部分中国新兴中产家庭较为偏爱的一类作品。它一方面基于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传统水墨,体现的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另一方面,它又是现代与传统的对抗,满足中产阶层对变化的渴望,同时适合现代家居。
“大陆对新水墨比较喜欢,这种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作品使人们觉得很新鲜。”马怡绫说。他们代理的刘国松新水墨版画,比如太空系列,从题材本身和技法方面都突破传统水墨,再加上颜色、布局都显得大气,更能在年轻的中产家庭中受到欢迎。《热烘烘的太阳》以3万多元的价格卖出,成为某户中产家庭客厅里前卫的装饰品或艺术品。
问及买家下手的原因,马怡绫脱口而出:“红色嘛,在亚洲代表喜气。”
这才是中国中产家庭品位的鲜活写照。
文化塑造阶层
阶层决定文化固然有理,文化塑造阶层也不无可能。中国新兴中产阶层刚刚起步,他们对于文化和艺术的追求实际上能加速阶层以及阶层文化的形成。因此,如果能先形成阶层“行为”或“文化”,对于整个阶层的发展以及国家的走向都意义重大。
回望西方中产阶级的美学教育和艺术教化,主要由两股力量提升了大众的审美眼光:一是学识渊博的批评家,二是博物馆、画廊和画商。批评家一方面为中产阶级提供了艺术信息与解读,另一方面文字阅读使得中产阶级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活动,以此区别于工薪阶层。维多利亚时代的博物馆是十分人性化的机构,它们致力于用大众的钱去提升大众的品位。1870年,巴黎大大小小的画商超过一百个,这些画商的出发点并不是牟利,他们多为受过良好教育和见多识广的人,他们带给顾客的艺术教化几乎不亚于博物馆馆长或批评家。
中国一向缺乏艺术教育,上述两股力量离我们又太遥远。中国缺少真正的职业批评家,大众也很少阅读艺术批评。中国的画廊起步较晚,商业意图过于明显,也没有耐心长时间培养大众的艺术品位。但画廊的扩张对社会艺术氛围的培养终归是有帮助的。北京星空间画廊销售总监安菁女士认为,画廊通过挑选艺术家已经过一轮筛选,这对于消费者来说比较有利。上海的王芳女士也表示,她的艺术空间推广的青年艺术家至少已经有3年的职业生涯,在艺术水准上有较高的认可度。
2014年8月的一次论坛上,北京画廊协会副会长王新友建议现场搞收藏的观众在购买艺术品时最好寻求专业平台和人才的帮助。“如果只是消费,那你只要喜欢就好;如果是为了收藏,最好让专业人士帮助你,我不相信大家现在自己有能力做好。”现场的几位中年妇女眼神专注,连连点头。
归根结底,在培养品位这件事上,只有自己才能决定一切。这一点需要广大的中产阶层先行动起来。2011年,一位金融业的女士特地从深圳赶到上海参观“青年艺术100”展览,这位女士三十多岁,是典型的中产阶层。在四百多件展品中,唯有青年画家刘景弘的油画《证悟》打动了她的心。证悟是佛家用语,意为由实践而体悟出真理。这位女士花了不到两万元当即买下这幅作品,主要的原因是,她是一名信佛者。这是一幅雪后空山图,画面营造出一种静谧的禅意,她很容易从这幅画中感受到佛的氛围。
对于生活在问题越来越多的大都市的人们来说,这样的作品无疑具有某种减压和抚慰的作用。比如,在一个雾霾天,你心情有些压抑,盯着雾霾发呆,然后你转过身,看到这幅空山图,你的思绪离开急速喧嚣的世界,进入空旷宁静,进入另一个世界,顿觉神清气爽,哪怕这种好心情只停留几秒,几分钟。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仅为隐私的需要而存在,也是自由地释放想象和安顿心境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