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作为上海某大学的美术学院院长助理,参加上海的一次城市规划的学术研讨会,与会的大多是上海有头有脸的雕塑从业者,大会最重要的内容包括如何用好未来上海在城市雕塑上面,市政府的五十亿预算。会上雕塑家们群情激昂,高度赞扬政府的魄力与眼光。我那会年轻,不懂这种开会的把戏,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便说:我觉得还应该少做雕塑多种树,因为树会慢慢生长而一批匆匆忙忙赶出来的雕塑总将被China(拆哪!)。大家鸦雀无声,后来没人再请我参加此类严肃的学术研讨会了,这个你懂得!
经常,有人会问中国的建筑怎么会如此之丑?我觉得如果一个建筑是被决定的,而不是生长出来的如何能健康美丽?在民间,由于土地不是私人的,所以最不值钱的便是上面的建筑,遇到一个说翻脸便翻脸的土地爷,就如同你将房子建在一条活跃的地震带上一样毫无保障。如果你的房子就像一个随时要被枪毙的囚徒,谁还会好好的建设它?在政府层面,土地及其衍生品的建筑,更多是表面上为其歌功颂德的地标,或者是背地里权利寻租的方式。所以,我一直以为:中国现在的那些伟大建筑之所以常常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因为都是有原罪的!其实,建筑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他决定了人们的审美信仰以及梦想,尽管它无时无刻不表现出一种现实与具象。所以,所有拥有历史理想的建筑都会拥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雍容和幸福。我觉得建筑之前应该反思建筑,曾经那些虽默默无闻却拥有雍容姿态的建筑,它背后一定承载过某种人文精神,现在它们更多的结果是在这个时代的躁动中就像一些动植物一样的消失了。现在的确是一个日新月异发展一切的时代,在这种发展中,我们认知了外部的建筑并且充分拥有了更加丰富居住的物质世界。可我们也忽视了人的真正的内在世界,遗憾的是,在拥挤以及晃荡的外部世界里,我们无法瞄准自己内在情感的准星。我父亲常常说,说来说去,人的情感最重要,以我而言,认识建筑首先便需要认知人性。如果人性和情感是雨露,那么建筑才能是生长的植物。
前段时间,我和老朋友保平和丹燕小走了一下江南古镇乌镇。我们走走停停,不断的叹息着传统建筑的朴素与温婉,又扼腕着那些沿街房间里充斥的玲琅满目的恶俗商品。丹燕是作家感情充沛表情夸张,每每经过一家如此这般的店铺总会别过头去大声说着:啊呀,不要看不要看。丹燕的反感当然是对的,因为建筑一定是要和真实的生活相关,建筑不仅仅庇护了那些居住者也养活了很多手工艺者,乌镇老街上旧房子的雕梁画柱不管是精美或者是粗浅都是和这些房子相得益彰的,唯独那些在里面陈列着作为旅游商品的伪手工艺品是和它们水火不容的。江南古镇都是依水而伴,想想那时候也没有所谓的城市规划,也有巨大的贫富不均,你可以看到张扬的飞檐走壁也可以看见老房子里面其貌不扬的小矮人,所以整个街道大院小庭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但整个建筑群依然是和谐完整的。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伟大的建筑师,或许只是工匠吧?但我想其实建构这些生活屋檐的都是些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或许只朴素的相信一种生活的基本道义,尊严和礼仪,他们诚实的依附于这些最简单的生活真理活着,却也建筑了最诚实的建筑---想想建筑本质就是天经地义,也就是天理。
那么在没有天理的时代我们如何建筑?从小,哪怕在最拥挤的没有私密的房间里,每个人也会拥有自己的钥匙和锁,这些小小的乌托邦:那便是这个没有建筑天理的时代建筑的最小萌芽吧?
来宋庄盖房子,是因为老栗。二十年前我和向京刚刚认识老栗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说老栗真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公,谁知成了预言。向京对于宋庄这个地方一直是抗拒的,她觉得宋庄是个怪物。这个怪物的阴影直到我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雪冬坐在老栗的(土地庙里)喝茶之后才消失。老栗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打打太极喝喝茶,抽空和各种恶势力抗争抗争,但乐乐说老栗私下里是一个喜欢建筑的老粉丝,其实我觉得他就像一个拥有乌托邦理想的土地爷爷,总想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面生长出一些像样的植物。
向京的抗拒也是有道理的,如今的宋庄是扭曲和让人痛苦的。但我依然觉得只是批评也是不公平的,因为中国整个的现实制度都是扭曲与令人痛苦的,宋庄是被艺术这个麦克风放大和现实化了。说到底,北京不也就是一个大宋庄吗?但我们依然感激这个庇护了无数文化艺术野心家的城市,那怕假借艺术之名,还是让一些真正的艺术家,作家、诗人、批评家借机得以生存与喘息。因为这里依然有乌托邦的不切实际胡思乱想以及现实理想。
我的那块地大约有三亩吧,原来是艺术家卢浩的,他后来在北京的北面买了很大的豪宅完全可以在家里搞创作,于是老栗便说服他把他的地转给了我们。前年去台湾出差,有好事者介绍一个大师见面聊聊祸福。大师让我们随手写几个字,我便写了宋庄二字,大师便说:有土有木,明年你们将大兴土木,好啊!乐乐也是老栗推荐的,他说她懂宋庄的风土人情,我明白他的意思,建筑者不懂建筑属地的"风水",建筑只能成为随处安放的躯壳,而无法生根发芽。我相信老栗也相信他推荐的人选。在宋庄据说也有乐乐失败的建筑案例。因为都是朋友我也借故去看了看那些房子。老实说,我觉得责任大多不在乐乐身上。我认为建筑不是简单的把责任推给建筑师了事的事情,很多业主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居所---他们对于建筑的概念大多停留在一些设计杂志对于房子的只言片语的段落上面。我以为建筑是一个需要充分讨论的决定性的结果,在它成立之前它是开放的,需要大家充分讨论。在它成为结果之后是关闭的,几乎容不下轻易的更改。雇主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我觉得自己是个过分有主见的雇主。所以当我把一张具体到似乎不能更改的建筑手绘图交给乐乐的时候,或许她也惊呆了,她甚至委婉的建议我自己去把这个房子建了。好在我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根葱,真的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什么都行的地步。也感谢她最终采纳了我的基本架构并且接受了这个项目。除了完善我的基本用途及各种奇怪想法之外,乐乐主要的设计思路都放在了从向京工作室到我所谓的空中三合院的线路上面,不得不说这是这个建筑的最成功之处,这也是乐乐一直所说的起点与终点。在这条线索里,其他的工作室、储藏室甚至是最重要的展厅都成了一个收放自如的"过程"。她也说服了我把楼下最大的展厅主墙做成了顶天立地的玻璃幕墙,这样当你站在展厅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展厅外的植物一直伸展到室内。而你站在户外的时候,依然感知这是一个属于艺术的地方。所谓的人文环境大约如此吧?
宋庄的这个工作室,包括了最基本的私人工作室,公共工作区,大件仓库小件仓库,主展厅附展厅,多功能厅,书房茶室以及顶楼的一个三合院。但是最令我骄傲的是,我为我的助理们盖了八套拥有自己袖珍小院的公寓。这么复杂的需求,甚至超越了一个小型美术馆的设计难度,因为如果是美术馆的话只要处理好开放型与公共性的概念。而我们的这个3500平米的大型工作室中,难点是在公共区域与二种私人空间中找到平衡。
仁臻是乐乐的助理。这个有着和认真一样认真名字的年轻人,是我在这个躁动的时代,见过的最棒的小伙子。他的坚持,专业和认真负责的精神,使那些不屈不挠的打算敷衍了事的建筑队的领班们,不得不正视他们自己职业的尊严,使他们觉得这种生存伎俩变成了建筑的艺术创作。我觉得和中国最现实的基因---民工打交道也是建筑的一部分。
我一直庆幸:建筑是需要缘分的。如果再早几年,我拥有了土地,却没有拥有谦逊的心,我们的建筑只能糟蹋土地;如果我们到现在还不能拥有土地。或许我们最终会远走他乡,而我们的艺术再也无法扎根在这块大地上了。我不懂建筑,但是盖这个房子还是教育了我一些东西。
我也以此短文,献给我们艺术家的土地公公——老栗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