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辉(2015年3月,拍摄于798艺术仓库)
与艺术家毛旭辉的相识,源自去年宁波展览活动路途上的巧遇,当时恰逢我们前后座,他起初留给我的印象是内敛、含蓄,话并不多的一位艺术家,通过简短的聊天后,得知今年3月份他在798举办展览。因为毛旭辉久居昆明,在展览上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于是我发出邀请,并约定届时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的面对面访谈。
2015年3月21日下午,“侧面——1979-2012毛旭辉纸本作品展”在艺术仓库开幕。为了能够更深入地探讨他的艺术道路,我们把专访时间安排在开幕的第二天,那天与毛旭辉的访谈竟然聊了两个多小时,这是我几年来最长时间的一次访谈。他从曾经的激情亢奋、孤独压抑、失意困惑、煎熬坚持,到现在低调、无谓、真诚的在为肉体和精神的存在寻找证明的态度和精神,深深打动了我。
这次访谈从毛旭辉15岁绘画启蒙聊起,到与张晓刚、潘德海的结识经历,到考学经历,再到毕业后与张晓刚、潘德海、叶永青等人组建“新具像”和“西南艺术研究群体”,经历“文化大革命”、“85美术新潮”、“珠海会议”……到近几年父母及小女儿的相继去世。从作品“家长系列”中的质疑权力,“剪刀系列”中的冷峻孤立,到“倒下的靠背椅”中对永恒的追问,以及“紫色系列”对一个曾经认真活过的年轻服装设计师的祝福和致敬,既是他见证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又是他尝到人生的辛酸起伏的30年。
1980年 左起:毛旭辉、武俊、贺立德、张晓刚、叶永青、刘涌 (北京长城)
如下为访谈录:
特殊的年代:那些所谓的文学名著成为“毒草”
99艺术网:当初是怎样走上艺术这条道路的,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绘画?
毛旭辉:其实我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孩子,真正认真学习画画还是十几岁以后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这一代人有着特殊的经历,十岁的时候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时整个社会都很动荡,学校停课,闹革命。1966年的时候我上到小学四年级,基本上我比较完整的教育是那四年,之后是一个革命的教育阶段,一个动荡变化的时期差不多跟随自己的一生。停课几年后在1969年又突然上中学,中学上了两年到1971年,当时15岁不满就去工作了,那个时候说因为整天革命不搞生产,国民经济垮了,随后就把很多的年轻人分配到农村去当知青,我们那刚好是要恢复生产,于是就分配我们去工厂或单位上班,当时因为我年龄小不能去工厂,就分配到了百货公司的一个批发部当搬运工,在那里都是我们一起分去的中学生,大家都觉得这份工作不是我们的未来,所以我们还是在读书学习,当时喜欢文学,就私下里找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书看。在文革时期比较荒芜,我们称之为“文学”的书,除鲁迅之外,茅盾、老舍的书都不能看,都是“毒草”,其他甚至包括像俄罗斯作家的书都不能看,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海涅,这些经典的世界文学都被封杀掉,此外我们的四大名著也是被封杀的,由此你可以想象到那是个多么特殊的时代。
那个时候,我们年轻人喜欢在一起唱歌弹琴,我经常为他们的歌本画一些插图。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喜欢音乐的朋友借给我一本苏联的初学者素描教材,于是我就按照书上的步骤认认真真的开始学习起画画。从开始画鸡蛋到画身边日常生活用品,回想起这么几十年来甚至到现在我画的最多的也就是身边的东西,比如板凳、剪刀,包括现在的风景画。
1984 某女士肖像 119×89cm 纸板油画
那时候的一个启发点是,发现每到星期天就有一些画家骑着自行车带着画箱,在昆明的近郊或者一些风景好的公园里画画,后来看他们画的很好玩,抱着对他们的崇拜之情,自己带着纸张也就跟着他们去画。那时候自己不知道画油画还要做底子,因为非常吸油,所以画出来的画很难看,后来通过和他们学习才知道画油画前期的准备工作。这些人也都很好打交道,他们大部分是工人,有一些是小学教师,还有一部分属于在单位上做类似美工的工作。
回想起来那时我感到幸运的是认识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其中一个画画非常厉害的叫老裴,他长得很帅戴着“五四”青年们都戴的眼镜,有30年代的诗人一般的感觉。那时他住在在我们单位的旁边,每天上下班我都会经过他家,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很多油画非常吸引我,觉得特别动人。后来和他认识后就经常去他家里,那时我不大,才十几岁,他画画我就站在旁边看,有一天他和我说,“你也画画吧?你的画也可以拿来给我看啊!”后来我就拿着我的一些小画战战兢兢的给他看,他当时说我画画的基本用色都不对,比如画昆明的海棠花、樱花应该用什么样的颜色。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一点一滴的从他身上学习专业经验,那些经验对我非常的重要。
1984 红色体积 79x105cm 纤维板上纸本油画
99艺术网:你认识的那些画家里有接受过专业艺术教育的吗?
毛旭辉:后来我调查发现,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昆明办过一个半工半读的艺术中专,他们有些人在那里一边时间劳动、工作,一边学习绘画。他们最早的绘画读物就是当时苏联最著名的《星火》杂志,因为那个时候是中苏友好时期,社会主义阵营到处都能够看到一些前苏联的宣传品和一些杂志。
还有另一个启发来源是,云南在40年代的时候也有几个著名的留法老先生,比如廖新学、刘自鸣等。在昆明,他们带着弟子也会去郊区写生,在那个时候我们根本进入不到他们的圈子里。回想起来比较有趣的是,现在看来那时他们已经有一些人画的很像印象派的绘画了,你看我的绘画,潜意识都受他们的影响。
1975-76 考大学前 在昆明的苗圃,与画友王建滇在一起
成绩优秀:被“命运”留在了云南
99艺术网:后来你又参加高考考上了美院,那时候高考是怎样的?
毛旭辉:由于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和影响很大,后来这样子学习了几年之后,很顺利的考上了大学,我没有觉得考美院有多么困难。那时我们77届考语文,不考数学,写一篇作文,看一篇古文,古文根本看不懂考了零分,因为当时我们完全没有学过古文,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悲哀,画画就是静物写生。那个时候昆明没有恢复美院教学,还都是师范学院的艺术系,第一次招生考试,我、叶永青、张晓刚都去了。
99艺术网:那个时候张晓刚和叶永青老师都去了川美,你却留在了云南上学,是什么原因呢?
毛旭辉:实际上当时我的考试成绩比他们都好,他们那时还是小弟。由于昆明师范学院得天独厚,所以就把他们认为好的学生先录取了,当时录取了38个,叶永青没有被录取,张晓刚的成绩属于排在靠后一点。后来我们这边录取完之后,四川美院来云南招两个学生,其中张晓刚的分数各个方面刚刚达到要求,我觉得这是对他非常幸运的安排,当时连我妈妈都知道这个事情,认为晓刚的命很好。
1996 毛旭辉与张晓刚在卡塞尔 (德国)
与张晓刚知青时的逸闻趣事
99艺术网:你们考大学之前就认识?是怎么结识的?
毛旭辉:是的。那个时候也很巧,他在昆明市晋宁县当知青,我71年参加工作,刚好在77年的时候我报名去了晋宁县参加农业大寨工作队,当时他是知青,我是拿着工资,级别比他高的带队干部。在那个生产队里,我当通讯员平时就送送信,还比较清闲,几乎在乡下天天可以画画。后来有一次要过节了,县城里边的一个百货公司请我去布置橱窗,由于工作量太大,所以我申请从县城美术班里调几个学生来帮忙。当我去挑选学生时,张晓刚也正好在参加这个美术学习班,在这个学习班上是与他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画得并不突出,请帮手也没有请他,百货公司管吃管喝,过了几天好日子。从那个回来之后就开始准备考大学,当时我们年轻人经常在一起互相交流看作品,于是我们在一起交往就多了起来。后来我考到昆明师范学院,他考到了川美,我们相互祝贺的时候还一起去照相馆拍了纪念照。他到了川美以后我们开始通过书信的方式交流,比如他们在川美一天画些什么,我们在云南画些什么。
1985 夜 31×43.5cm 纸上水墨
99艺术网:大学期间书信往来频繁吗?
毛旭辉:很频繁。我和他之间搭起了川美和云南艺术学院的桥梁,假期时他会带一些他们班同学的画回来,也会带一些我们的画回去。再后来基本上不带我们的画了,因为川美明显比我们强很多。但我认为这种交流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实际上张晓刚也没有真正成为四川画派的一员,他和高小华,何多苓、罗中立都不是一个风格。其实我也不真正像云南艺术学院的模式,我们这边受形式主义的影响比较重,比如袁运生、吴冠中、丁绍光等唯美形式主义的影响。这些形式主义多多少少对张晓刚有一定的影响。
由于张晓刚在川美的“明星班”,他们班以写实见长,我也吸收了很多他们的特点。比如我那个时候很喜欢程丛林的作品,他悲剧性的画风感染了我。我们班的画风主要受吴冠中、袁运生勾线、平涂的影响,形式感见长。经过这样的一些交流,非常有必要,反而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共同的语言。后来延伸到大学毕业后我们在一起创办“新具像”、“西南艺术研究群体”,其实在精神上我们的沟通非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