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苗 作品
“线条能够改变事物的价值,将有用的变为无用的,将无用的变为有用的,线条能够聚集也可以粉碎力量,线条能够体现性别,改变身份,线条是你所经历的一个过程。”
这是林天苗对“线条”的解读,也是她对自己作品的阐释。从她早期作品《缠了又剪开》一直到近期作品《这里或是那里?》,在缠了又编,编了又解开的持续手工劳作中,“线条”成为她不断探求的手。她既可以用线来无止境的包裹她的世界,强调一种物体表象的可消融性;也可以用线来编织或拉伸,探求内心与外部的关系;还可以借助“线条”的意象扩展开,触极其形而上的思考……在探求之中,我们不知是线条成就了她的作品还是她赋予了线条如此大的含义,抑或是在相互了解中繁衍了林天苗对生活与艺术的理解方式?
林天苗用线条作为媒介,起源于她对儿时生活的视觉回忆,而在此之前并无任何关于“线条”的冥思苦想与先行的观念。而可以确定的是“线条”是她打破尴尬的一个出口,使她在思考艺术、思考生活及世界之时有了更恰巧的进入方式。原因在于:经历了7、8年的美国生活又回国后,林天苗的心理状况正处于比较复杂的转换状态,而这些感触还来不及细细整理,但迫切需要表达,于是她在脑中搜寻到儿时的视觉经验:“许许多多的白线团,母亲时常用这些线穿上大针做衣服、缝被子,自己也经常帮母亲缠线、织线衣…… ”于是“线”就在此种机会中进入林天苗的艺术语境。
此外,“线”成为其艺术语言不仅仅在于一点儿记忆的触发,还应归结于林天苗的审美取向、个体特征及社会状况等因素。无疑,7、8年美国生活经历,必然使流行于美国的当代艺术经验在林天苗的脑海中留下痕迹,这造成她对棉线、针、缝纫机等现成品的自然使用。其次,林天苗当时的心境已经相对成熟,已经能够以自我需求去对应适当的艺术语言。再者,90年代中期的中国已对西方后现代艺术体系做过研究,因此也使艺术界可以认真看待林天苗的“线条语言”。似乎就是这些契机共同促成了“线”与林天苗的相互关系,其早期作品《缠的扩散》、《缠了又剪开》也“适时”生发出来 。
可以看出,林天苗的早期作品,是在用“线”不断缠绕的过程中渐渐整理出头绪的。“缠绕”不是她现有的观念,而是她求索的过程。她试图在作品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完善自己的思考。此时“棉线”仍作为一种儿时生活经验再现于她的作品中。在回忆儿时满屋都是线球时,她惊讶于线球的质感与力量,发现线和针之间其实有着一种可以转换的视觉体验,于是由此出发,她进入材料对比与转换的艺术实验。《缠的扩散》所用的材料仅是针和线。林天苗像她母亲以往那样把棉线一圈一圈地卷起来,卷成一个个标准的线球,这个工作大概花了两到三个月,做了2万多个小线球。在棉线变成线球,线球逐渐增多的时候,视觉感受也发生了变化:空间似乎慢慢被这些线球侵蚀,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一反棉线的柔弱感,形成了扩张的力量。与此相反,当作品中的对立因素——“针”被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后,其原本的锋利感完全消失,形成远观似毛的质感。这种软硬的转换在手工操作的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带动着人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林天苗似乎在以此为手段重新体验其母亲为生活、生存而经历的心理过程;体验一种沉浸在琐碎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感受。其实这也正是生活带给我们的感觉:生活中时时刻刻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颠覆,如:生存压力下人的转变,人对环境的影响、环境对人的作用等等。这是林天苗对“线”的要求,她在此试图把远去的记忆重新“拉”到当下的生活中,对比审视,让原来的生活为现在的生活指清去路。
同样以此思路跟进的作品是《缠了又剪开》,binding and binded 是其英文名,意味着束缚与被束缚。作品起初也无特定的含义,林天苗只是把家里的旧东西:锅、壶、椅子、等家庭用品全都用棉线缠了起来。此时,本来有用的物品完全被束缚,变得像玩具一样,失去了实用意义。这个从“有用”到“无用”的转变是林天苗主动施与物体的,她因此成为束缚者,通过束缚她的家庭用品来“改变”她的家庭生活。在此,“线”于她的含义已不在于体验过去的经历,这个象征家庭生活的标志被林天苗拿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因此“棉线”的意义也随之推进了一些。
“缠绕与被缠绕”、“束缚与被束缚”是她早期的心象写照,体现出她回国后寻找生活轨道时“既争取又受限”的纠缠不清的心态。当这种矛盾心态被带入作品后,胁迫感和扩张力就从中释放出来。
在矛盾的斗争过后,林天苗的思路逐渐走向清晰,这使她更在意分析自己的心态与外部的关联。思路的延伸使林天苗的“线条”走向打开与编织的阶段。在作品《编》中,她似乎在做作品的过程中整理、编排生活,梳理生活的来龙去脉,包括潜藏在自己心中的宗教理解与社会认知。在作品《编》的正面,她用电脑绘制了一张自己的脸,特意处理成光头的形象,并故意模糊了焦距,于是这张脸的性别、年龄、美丑等特征被大大削弱。在中国佛教语境中,光头代表了无性别状态,而“无性别”乃是佛教中推崇的最高境界。从作品的背面,林天苗仍然拉出无数根极长的棉线,编出一条四米长的辫子,辫子逐渐变细,细到只有手指大小……在这里,她所探讨的是:佛教语境中的最高境界反映在现代人的观念中只是一个“光头”的形象,这个现代观念的背后一定有固定的来源,也许可以追述到非常久远的历史文化中去,甚至追溯到久远地不为人知的浑沌时代。这是林天苗探索历史与自身关系的一个过程,她希望在过程中理清自己的所处的位置。至此,作品中的线条已不知不觉地由包裹、缠绕的状态展开为拉伸的状态。仿佛在手工编织与拉伸过程中梳理她对当下生存状态的认知;清理当下生活与传统观念的某种内在关联。这种抽象的关联通过“线”的延伸与交织来体现其发展与延续,显示了别有趣味的隐喻性。
另外,在“线条”逐渐开放的同时,艺术话语却更指向内心。因此“线条”在作品中承载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如林天苗自己所说:“艺术家的力量是很渺小的,无法改变什么。”因此准确的表述自己才显得更为重要。她希望在欲罢不能的生存境况中准确找到与之心态相对应的线条语言,使之生命在可视的物质世界中找到符合的坐标。这种思路在作品《GO》中体现地比较清楚。她把本真的人(裸体的男女)放在宋庄村周边半荒凉的树木之间,制作了一些不能骑的“自行车”(用线绑了起来)让他们来骑。当我们真正设身处地的去想这些裸体的男女的现场感受时,就会感受到他们其实处于无比的尴尬与无奈之中。
其实可以发现,表现个体的“尴尬与无奈”是林天苗在其第一阶段作品中触及最多的主题。而在第二阶段的作品《GO》中,此主题被深化了一步。因为在《GO》中的尴尬不再是她个人的情绪,而扩展到更多人的经验。《GO》有个思考的前提:即林天苗生活几年的宋庄村地区被纳入了城市化的范围,村庄将慢慢成为北京周边的卫星城。在城市化进程中,林天苗亲眼目睹了家门口的河流改道后的断流;也看见附近的大片树林愈渐稀少;小路被开通成大道后尘土飞扬;村民原本平和的心态也被打破趋向浮躁不安;村庄中相互信任的和睦关系逐渐被猜疑的眼神勾销……村庄成为又一个欲望萌发的土地,不再是林天苗当初搬入时那个理想的、单纯的地方。环境的改变直接触及人们心态的改变及生活状态的改变。面对世界的“日新月异”,人成为世界的附属,越来越被动。被世界赋予“更多”的同时,自己措手无策,心灵是否能够承重……《GO 》讨论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体验:“真实”就摆在眼前(裸体男女、半荒凉的树林),我们却不能行动( 被束缚的自行车)。他们的心理体验正中了林天苗所用的“计谋”。林天苗把“别人”的感触完全套入她的知觉世界。这种细致入微的作品通过棉线的柔和质感让观者细细的去触及、去体验。
如果说林天苗的第二个阶段还是在对线的“缠绕”与“拉伸”这样的反复过程中进行的话,那么在其第三阶段中,她的“线条”已经完全开放。她关注的问题则不仅在于“材料语言”或是“心理结构”,而是“用线织网”般发散开去,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思考人类生态系统中的许多概念。如在《卵》中关注女性对生育、养育的责任;在《HIGH》中探讨理想是如何过渡到现实的;在《1.62米》中设定自己的“标准”去调侃观念;《BOY AND GIRL》关注全球一体化下的民族性问题…… 如此庞杂的“主题”,林天苗依然只用“线”简单的对它们发问。不同的是此时的“线”成为一个概念或者引发思考的标志。因此,从线条的“概念”上展开,林天苗从“线“看到了“边缘”这个特征。“线”使她感到一种事物边界的存在,如果打破这个“边界”,事物还是原来的模样和形态吗?男性与女性的分界在哪?老年与青年有什么心理界线? 出生与死亡的分界线在哪?高级的巅峰与腐败糜烂仅有一线之隔?林天苗把这些问题汇集到作品《不零》中。
“不零”没什么含义,没什么含义就是它的含义。“零”是正负的中间值,是一个分水岭,不正不负,前面再加上“不”,就把这个“分水岭”也一笔勾销,即什么也没有了。其实生活中原本就不存在设定好的界限,生活只是生活。
《不零》用五个部分(言、诞、引、尽、眠)在讨论“界限”的问题。在“眠“中,她用白丝布做成的“新生婴儿”和一堆圆溜溜的丝线团搅和在一起,放在一个海棉被削光露出弹簧的床垫上。乍一看以为是一堆垃圾,仔细一看原来还有婴儿躺在其中。林天苗在这里对绝对高级的生命与糜烂腐败之间的界限质疑,提问人们:你能把握这个“度”吗?或者这里究竟有界限吗?“诞”: 一个长着录像机脑袋的肥胖的中年女人蹲在粉红色的桌布上,录像机的惟一画面是一只一张一翕的双眼皮眼睛,女人的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蛋,蛋的表面溢出不规则形状的布,像是畸形,似乎又意味着某种东西的诞生。录像机脑袋的“人”在下蛋?林天苗通过这个荒谬的视觉呈现,打破人们心理的底线,使人找不到事物的界限。这是林天苗设置的谜语,猜不着,摸不透,弄不清之后,人们会问: 这是哺乳动物还是人?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林天苗在这里线发现了线条的观念性,某个观念或见解由“线条”这个“视觉表象”触发,从此扩散,不断联想、拓展,线条也不再具有特定的功能。这仿佛是一道几何的推理题,多条拉伸的线是几何题的“多种解法”,答案最终通向林天苗的“价值观”。这样以来,“线条”成为林天苗作品中触发矛盾的界限,她故意设置一个障碍,或取消边界、或延伸边界,模糊人们的视觉、听觉等诸多感觉,建立起一个不稳定的艺术世界以颠覆人们原有的“概念”,似乎这样才能找准坐标,找到归属。在无逻辑中寻找诗性的大逻辑,跳出“线条”本身去关注作品自身的圆满成为林天苗此时的追求。
在林天苗的线条语境中,线条从“缠绕、包裹”到“展开、编织”最后走向“延展、开放”,线条的力量得以逐步扩大。在她对艺术、对生活的认知逐渐深入的同时,也开启了“线条”语言的生命力,使其显露出一种不固定的多义美。而“线条”的扩展过程同时也是林天苗不断指向内心感知的过程,“线条”这个抽象的视觉元素,使她从一开始就脱离事物表象,逐渐深入对象内涵,由此,她的作品也显示出振人发聩的力量。她对生命及艺术的思索通过“线条”这个看似温馨的语言统统释放出来。在这个层面上,林天苗决不作为一个“女性”艺术家介入艺术,而是作为一位拥有个人独特表述语言的成熟艺术家在关照艺术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