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我拿到绿卡,移居纽约。在纽约待了不到一年,我被诊断出胃癌晚期,返回四川接受化疗。也正是在此时,我开始更多地接触到井上有一的报道,了解他的创作和故事。
艺术家井上有一
贫 1993年,井上有一个展《贫》举办,展览表现当时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沉闷的社会现状。在这个展览上,一次性公开了井上有一自1954年以来30年里创作的“贫”字大幅一字书作品64幅。
事实上,井上有一的创作人生,和“贫”这个字如影随形。
1916年,井上有一出生在东京平民区一个贫苦的旧家具商家中。生在这样的家庭,井上有一却一直梦想着当一个画家。家里供不起他上美术学校,他只好进入国立师范学校就读,19岁便当上了老师,用自己工作得来的钱跑到城里去上画塾。
学美术的花费相当巨大,井上有一当时学的是油画,和其他手头充裕的同学相比,他就像一个挥舞着梦想当颜料的小丑。就这样边工边学坚持了五年之后,他放弃了油画。
井上有一写“贫”字的时候,先在白纸上画出“脚”,再画上“躯干”,然后画上“脸”,最后给它戴上“帽子”——他是把字当成一个人来画的,它有自己的骨骼结构。“贫”之一字,亦有他自己的投影。
1941年,井上有一师从上田桑鸠,开始学习书法。贫穷所迫,书法简简单单一支笔一张纸就足够,用另一种形式坚持了自己的艺术理想。井上有一临帖习字十年,这十年,恰巧是日本社会动荡最剧烈的十年。
贫穷带给井上有一的影响不完全是负面的,他有一个很创造性的认知:他认为写下来的就是书法,不一定非要拿毛笔,炭笔写就的也是书法。
井上有一写了几十年“贫”,他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跨出过日本一步,但是他的作品是划时代的。西方人研究他,认为他建立起一个东方的抽象框架。从内在去看,井上有一的创作正是从内在溢出的力量。他不依靠外在,外在的事物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和冲击。
命
井上有一开始学习书法是在1941年,这一年日本对美国宣战。1945年3月,东京遭到美军夜间大规模空袭。
空袭的那天夜晚,井上有一正在他任教的江东区横川国民学校里值班。当时,漫天都是轰炸机投掷下的炸弹,随着惊慌的人流,他躲到楼梯下的仓库以求避难。突然之间,极近之处的一声震响令他失去了意识,当他苏醒时,身旁已满是尸体。第二天,巡查校园的校工和家长们发现了他,起初他们以为那是一具尸体,后来发现他还有一线生机,便紧急施救挽回其生命。
1998年,我被查出胃癌晚期回到四川治疗,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躺在手术台上做手术的时候。当时,我仿佛是置身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黝黑隧道里,远处有一个光点,我不知道光点到底是在哪里,我完全看不到四周的东西,只能试图往那个光点前进。
可是,虽然我看不到旁边的任何东西,但听觉却非常清晰,我能听到医生、护士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看护在打牌的声音。我不记得自己最后到底有没有达到光点那儿,但醒过来之后,我才深切明了自己似乎走在死亡隧道,而那些仿仿佛佛的或许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濒死体验。
幸存于流血之夜的经历,让井上有一深深地明白了战争与死亡这两个沉重的字眼。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偶然、不堪一击,也许下一刻你就会被流弹带走,井上有一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那十万个逝去在大轰炸中的生命呢?他们曾是他熟识的面孔,如今却再也没有了残喘于这乱世之中的资格。
从此之后,井上有一的作品愈加狂放。挥巨毫,泼浓墨,一笔成书。
我的一生,也是从1998年患病那个时间点被划分开来。生病之后,我最大的改变是放下了“执”。人之所以会烦恼,是受到执的捆绑。这场病教会我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生命,思考什么是人的创造力,在无形间打开了我对艺术的看法。
经历过死生大劫,对普通人来说是一场悲剧,对艺术家来说,却是一份悲壮的恩赐。
1949年底,井上有一写下《法华经自我偈》。这部作品于次年在第三次书道艺术院展参展,令他崭露头角,开始获得人们的关注。他突破了水墨的时代,成就了一个高峰。他不再讲究书写的漂亮,他的字是很拙,但是朴拙里藏了很深的命。
禅
我生病之后,一位藏传佛教的师傅建议我去尼泊尔待一段时间,我就去了喜马拉雅山脚下。在那里,人直接和大自然产生关联,雪山很干净,你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坐在那里,你不需要去构建这个世界。
心无挂碍,作品才能纯粹。
井上有一的作品透露着纯粹性,他的结构性很单纯,他的书法作品里没有添加颜色,而是在黑白关系中藏着很多东西。西方人可能看不懂字本身的意思,但是能看到他作品的结构,比如“贪”的结构就好像上面是一个房子,下面有人在走。
他的作品有一种内在的禅意。他写“塔”字的时候,并不是从偏旁开始写,而是从下开始落笔。人们问为什么从下面写?下面是个“口”,他回答说盖房子不是有地基吗?所以这个“塔”字,从下面写和从上面写完全不一样。从下面写,“塔”就有基础在那里,盖一座活的“塔”,这个“塔”就能有很多不同的风采、不同的气质、不同的趣味、不同的含义。
井上有一在临死前两个月,曾在一个书法展上笑着说自己得了癌症,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两个月之后,他真的如约去世了。连死生亦是纯粹坦荡,其人其作,都近乎禅。
在过世前,他写了一幅字:“守贫挥豪六十七年”。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评价,也正是他的厉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