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是一种状态,艺术家沉迷于水墨材质的生动微妙性却还要洒脱自在,激活自然对象的鲜活性却还有着精致的手艺,艺术家有着面对自然时的那种沉静状态却又不失个性姿态,因此水墨对于艺术家的要求是独特的:要求艺术家长久地在笔墨控制中寻求笔踪变化的可能性,寻找笔墨新的表达可能性,同时还要磨练自己的心性,传达出自己的生命感受。艺术家面对水墨时的态度异常重要,那是面对水墨材质的默化观照方式,那种沉静从笔墨中内在透显出来,一个艺术家越是过早认识到这些,他的水墨语言就越是纯净。许经文就是如此,他的《素风景》系列作品,有一股内在的静气从作品中生发出来。
年轻的许经文一开始就接续了传统的精髓,即晚明龚贤的血脉,以细腻线条和层层罩染的墨色,烘托出画面山石块面处的空白光感,带来一片洁净空灵的意境,回到传统乃是获取古意,这是当代水墨的一条内在转化之路,因为水墨首先需要的是一个艺术家的心性的洗涤,而非简单个性的张扬,那样看起来似乎很革命,却过于让水墨走向图式与外在形式。接续古意是寻回那种内在的静气,水墨是沉静的,是一种默化的品性,许经文的笔感与墨感具备了这种品质。这种品质是含蓄与隽永的,水墨作品有着自身的永恒性,那是隽永,是一种无所获取的眷念,一种不张扬但持久地执着的生发,所谓耐人寻味,让人着迷却不着魔,只是可以持久沉浸其中,水墨的余味就是如此,因此,当代水墨就是接续传统的余味,让余味有着当代纯粹的视觉感受。
但是受过现代洗礼的现代人,视觉更多感受到的是风景的景观,即以对象化或者客观的态度来看待自然,那么,如何在山水画与风景画上寻找到内在的契合点呢?这需要提取自然对象,使之简化,摆脱传统的程式化与意境营造,但又保存笔墨的余味,即,既有着水墨笔墨内在的含蓄,又有着风景的独特视觉构成,还要有着现代人的个体生命感受。
随后,许经文聚焦在自然对象的提取上,传达出了水墨的诗性品质,水墨是诗性的,古典的诗性要求简约但凝练,这就要求艺术家从自然中提取与自己内心相应的视觉形式,他集中对古代山水画的提炼上,集中在“树”和“竹”的提取,但画面上的“树”与“竹”却已并非仅仅是自然的对象,而是某种生命感知的元素性,即接受自然元素性的作用,比如风、烟云以及光照,而形成姿态,并赋予笔墨浓淡的细腻变化,在一片烟云浩淼中,古典的山水画经过简化后,成为一种纯粹的笔墨痕迹,树枝与皴法都被简化,树枝浓墨肌理画但枝干留白形成对比,山峦以灰调子墨色层层罩染,或者有时候以淡雅的色粉晕染,体现出许经文对于传统内在心法的摄取能力,直取传统山水画的精魂。
但许经文毕竟是当代青年,他需要把山水画的内在静气转换出来,少年的心事接续了古意,但那是一种内在的记忆,水墨在这个时代复活的使命是进入内在的记忆,即进入对自然隽永的剩余记忆,这是个体的事情,不是传统文化与历史的传承,仅仅是个体内在的喜爱与天地的普遍性感受。许经文开始把一两只枯树直接置于画面中心,没有树叶遮挡,只有两株枯树彼此相伴,以土褐色的调子作为背景,地平线上还有一株更为低矮的枯树,这个独特的场景,让我们感受到了个体面对世界时的那种孤独,这不再仅仅是少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少年心事之独成秋了,是个体生存感受的见证。这是一个现代性的虚无个体寻找另一个个体时的那种寂寥感,置于画面中心的坚定也可以看出画家的品质。似乎这是一个内心的舞台,从此让许经文找到了水墨语言流溢的空间(无题-5,2010年创作)
随后,许经文集中于画树枝,仅仅是树枝,不是树与树林,是枝条之触角的伸展,是个体心语的表达,这进一步的简化,让树枝成为个体生命姿态独语的象征,如同传统的竹枝就是个体“人字”与“个子”的书写,一株孤树挺立在风景中,并不刻意表达,接近于现代性的无人称状态:即并非“你我”的主体人称,而是第三人称的“它”,而且处于无语状态,只是在那里,静默与静立着,重新寻求与世界的关系。
这种客观的姿态让许经文开始转向风景视角的建构,从山水画向着风景画转换,这当然要求视觉变化,不再是传统心性内在静态的凝视,而是不断变化,但水墨的内在静气要保持住,我们就看到:或者山水前面出现打篮球的空无场景,或者是风景中出现一个打上红色叉叉的道路标记,这些都是现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但这些都仅仅是干扰自然风景的噪音,但又不可能不接纳这些要素,关键是如何接纳了。这是艺术的难题也是艺术家个体生活的困惑,因此,许经文有时候就直接以红色的两道幕帘把树枝及其拉长的倒影框住,如何在现代社会景观中观照自然?许经文在思考这些问题。
更多时候,画家是回到个体生命姿态的塑造上,还是那树枝,有时候枯干,有时候苍润,这树枝唯一能够对话的是他自己的背影了,似乎为了逃避孤寂,画家把背影的墙壁画成明亮的草绿色,这是冷与暖的新对话,尽管地面的黑白格子是几何形的,体现出观看的冷静与理性,这是一个现代人的态度。这个场景成为许经文作品的基本背景,这是一个现代个体内心生活的写照,现代人需要把自己的内心置于一个客观化的舞台上,自我反思,以抵御外在纷纭的变化。
尤其是当画家不断变换视角,画面就更为丰富了,或者把树枝置于画面中心,或者树枝被高处的云朵围绕,或者就是舞台布景一般的场景:几朵凝固的白云,一具挺立的孤树,白与黑的色彩对比中有着细腻的诉说,但关系却是游离的。似乎梦幻一般。或者就是一棵棵树以其高耸的树枝倾斜向上,如同从地面向着高空拍摄,所有树枝都向着中心的阳光的汇聚,向着天空生长,这树依然是自然生长性的生命力量在当代的视觉表达。
直到画面变得越来越纯粹与纯净,团扇的画面上只有一颗树,树已非树,它仅仅凭着自身树枝的枝蔓姿态,以枝干的自由伸展打开画面空间。其实许经文画的仅仅是树影,是疏影,是疏影横斜的诗意,是素雅的情调,是素淡的心情,“树林”的山水画转变为“树枝”的风景,树枝的枝条简化为“疏影”,枝条的暗影暗喻为水墨的“素雅”之味,这是新的“素风景”。那一根根暗影一般的枝条在烟云轻笼之中,似乎被白雪覆盖,水墨艺术带来的是一种内在的冷感与内心的洗涤,是回眸自然的那丝丝相扣的眷恋,淡墨罩染的背景衬托出淡淡的忧伤,但不经意而罩染的褐色又旋即让我们抵消了这忧伤。
作品上有时候弥漫着虚薄与虚灵的气息,这来自于晚明龚贤的血脉;有时候树枝向着炙热阳光的中心汇聚,带着自身呼吸拔根般的力量。每一根树枝似乎都在光影的冲突中积蓄自身的气力,在向着可能的梦想的中心默化自身,或者交错,或者重叠,甚至反转,树枝带着自身的情感在彼此呼应,素风景是一首首含蓄而隽永的歌谣。
许经文的绘画是对当代个体生命心绪的调节,是让观看者停下脚步而可以打开内心而凝神品味的素风景,因为“春秋”之事付之于笔端时,少年人也得以成熟起来,他已经颖悟到:一切都是时光在艺术中的喃喃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