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举行的“马蒂斯：剪纸”(Matisse：The Cut-Outs)展览是迄今最大规模完整展现马蒂斯剪纸作品的展览，这批剪纸作品刚刚结束其在英国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Tate Modern)的展示，在英国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的展示注重展现剪纸与马蒂斯油画作品的关联。
一
看了马蒂斯的艺术，不是他的野兽派画风的油画，而是马蒂斯剪纸艺术。本来，我对马蒂斯的了解就很肤浅，所知道的又仅是他的绘画，对马蒂斯剪纸则是更陌生了。而这次在伦敦泰特艺术博物馆看到他的剪纸居然有数百幅之多，深感他的那把大剪刀把我带入一个新的艺术世界。
和毕加索齐名的马蒂斯，是现代派绘画艺术的领导人物。和毕加索相比，中国人对他似乎有些不太公平，毕加索的反战题材的绘画及他的那种左倾精神，中国则视之为进步的或革命的画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翻译出版过毕加索传，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法文化交流，上海又举办过毕加索画展，那时笔者为所供职的报纸撰文介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上海还举办了法国乡村风景画展览，其中有许多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国人也了解或欢喜了印象派，而对马蒂斯则有些惊恐的心态，可能是由于他那斑斓的色彩、变形的人体尤其是他“野兽派”名称，那时的中国意识形态无法承受的紧张。我了解马蒂斯还是得益于范景中主编的《美术译丛》，不只是了解马蒂斯，也了解了西方绘画流派及画家。
马蒂斯的“野兽派”的名称听起来有些突兀，其实并不是以怪异来刺激人们的感官，而是一种情性温和的艺术，马蒂斯在阐述自己的艺术理念时就说过，他所梦想的艺术，是充满平衡、静穆，没有令人不安，只是使人心灵平息的手段，他称自己的艺术是“安乐椅艺术”，并不像洪水猛兽那样可怕。
马蒂斯绘画的产生和转变，似乎总是和他的患病相关联。他十几岁时患阑尾炎，住在医院里，他的母亲为了消遣他童年病中的寂寞，给了他一盒颜料、一套画笔以及一本绘画自学手册。为了这次马蒂斯剪纸艺术展，马蒂斯传记作家希拉里·斯伯令也接受采访。她说，在绘画中，马蒂斯第一次感到“自由、安宁和闲静”，希拉里·斯伯令还介绍说：马蒂斯到莫罗画室学画，莫罗告诉他：在艺术上，你的方法越简单，你的感觉就越明显。受莫罗的影响，马蒂斯一生遵循着“求简”的创作原则。从马蒂斯的作品所表现的风格来看，他受夏尔丹的影响较多，有些画也表现出他受到点彩派的影响。
1905年，马蒂斯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沙龙举行画展。马蒂斯参加展出的《开着的窗子》和《戴帽子夫人》两帧作品，打破了传统的着色及构图方法，《开着的窗子》对着外部世界大敞并透过彩色的窗框，看到窗台上的花盆，窗外天空、大海、飘在海上的风帆，绿色、蓝色、紫色和橙色、白色、淡红色，还有大海和天空的蓝光。《戴帽子夫人》画的就是他的夫人，不只是衣服和帽子、头发色彩斑斓，就连人物的脸也涂上红、绿、黄、粉红的色彩。这两幅作品着色强烈，无拘无束。他说他的色彩不再是根据客观物体的需要，而是根据自己情感的需要。
这次秋季沙龙展览，使“野兽派”噪声大起，振荡画坛。但是它存在的时间不长，到1908年，创造的闪光在逐渐消失，野兽派的画家也就各奔前程，分道扬镳，而马蒂斯仍在不停地探索着，他进一步抛弃了传统的透视，用色彩的关系以及藤蔓花纹来暗示建立空间幻觉，逐渐走向平静，创造了充满异国情调、神秘奇特的新境界。这种风格在他1910年创作的《舞蹈》及《音乐》两幅作品中就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人物只勾了简单的轮廓线，人体涂以单纯的赤色，背景则是地中海海岸的景色，涂以单纯的蓝色或绿色。《舞蹈》的沉着奔放、《音乐》的平和安静，动静和谐，和他所追求的艺术平静、安乐的艺术效果是一致的。
二
马蒂斯72岁那年大病一场，因肠道疾病做了两次手术，使他痛苦不堪。他本来以为自己的生命就此结束了，出乎他意料的是，医生把他从死亡中救了出来，但他仍然感到经历了一次死亡。也是在这个时候，德国纳粹军队占领了巴黎，他感到陷落的巴黎也死亡了。他放下画笔，拿起大剪刀，以剪纸的形式创作了《伊洛卡斯》，用黑色纸剪出了人体，用红色纸剪出了人的心脏，用蓝色、黑色作为背景，用黄色纸剪成象征爆炸的图案，粘贴在黑色人体的四周。这幅剪纸无疑是和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及巴黎的沦陷有关。五年前，我去南非探亲，看到外孙女用笔画了这样一幅画，只以为是她的美术课的作业，并没有留意。这次到了伦敦，去看一所私立小学，楼梯及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学生的美术习作，有不少幅画的也是这个内容。直到这次看了马蒂斯剪纸艺术大展，方知学生的画作是从马蒂斯的剪纸而来。
以伊洛卡斯为题材，马蒂斯创作了多幅剪纸，有的红色心脏爆炸，有的张臂目送天空的飞鸟，有的黑色人体的周围还粘贴一圈白线，有的在舞蹈，足见他对这一题材及自己的创作喜欢之深，以及这幅剪纸在孩子们心中的影响。伊洛卡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艺术家兼工匠第达罗斯奉国王之命，带着儿子伊洛卡斯到克里特岛为国王修建神奇的迷宫，迷宫里有凶猛野兽。迷宫建成，第达罗斯失宠，被国王关在一个岩洞里，第达罗斯设计了逃跑的方法，用海鸥的羽毛和蜡做成翅膀，并关照儿子不要飞得太快，不要飞太高。可是伊洛卡斯飞出岩洞，非常兴奋，忘记了父亲的关照，飞得太快太高，接近了太阳，腊制的翅膀熔化了，羽毛脱落了，沉到大海里。第达罗斯失去儿子，极度悲伤，从此就不再飞翔。这里的艺术评论家都把马蒂斯的这幅剪纸解释为象征着死亡。我想它的艺术含义并不是这样单一。
这次大病之后，马蒂斯的艺术就由油画转向剪纸，很少再作画。其实，他并不是无法再拿起画笔，剪纸也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剪纸和油画在马蒂斯的创作生涯中同时并用，他的静物油画，有许多是先做剪纸，摆来摆去，在色彩和构图上作了反复推敲，直到画面平稳了，他满意了，然后再作画。作画之余，他也以剪纸为乐。只不过是他的这一创作过程鲜为人所知，直到这次展览，才为人们所了解。剪纸是他发挥这一新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他说剪纸为自己开辟了新的艺术世界，找到了新的艺术生命。
1943年，马蒂斯移居到法国南部一个叫维斯的小镇。这里的阳光很好，院子有一个不小的花园。还健在的马蒂斯女友回忆当年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情景，马蒂斯头戴白色大草帽，身穿白色风衣，常常坐在花园里，观赏园子里的藤蔓花卉，有时也到海边观赏海上风景。为了剪纸，他在训练自己的手指，每天早晨要给他一小盆温水，一块小毛巾，他把手浸在温水里，然后用小毛巾擦干，就像一种宗教仪式，每天都是如此。如果他不创作，就无法活下去。我们看到了他这个时期的作品，用各种有色纸剪的花卉、藤蔓、海藻、贝类、鱼及海鸟。他的房间有一堵墙壁，贴满了他剪的各式各样的作品，一位收藏家本来想收藏他一帧剪纸，后来把整个墙壁的作品都买走了。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张贴满剪纸的照片。泰特艺术博物馆馆长居古拉·赛文特说，他们试图把这一堵贴满剪纸的墙壁恢复，放在这里展出，但只借到贴在墙壁上的一部分作品展出，其他都不知去向了。赛文特馆长面无表情，和别人握手也只是轻轻一触，可是他对这次展览却充满热情，说：“这个展览我梦想了30年，不只是空前，也是绝后。”伦敦展览结束，要移展美国，然后再回到法国，真可谓是世界级大展了。
马蒂斯剪纸所用的色块，一开始就独具意味，用各种简练的手法，造成平面装饰性。这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能够超越令人乏味的、狭小的装饰天地，创造了“大装饰”艺术的新概念。但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是在他转向剪纸艺术几年之后，只有少数收藏家发现了他的剪纸艺术的潜在力量。一位收藏家收藏了马蒂斯20帧剪纸艺术作品，编了一本名为《爵士乐》的画册。1947年由巴黎特里阿德出版120套。就像中国对题册页那样，一面是他的剪纸作品，一面是与剪纸内容无关的法文书法，用粗粗的墨笔书写着，把拼音字写得起承转合极具艺术性，真是漂亮极了。我真想不到外文也可写成书法艺术。现在不知这120本画册散落在何处，在这里展出的一本，赛文特馆长不愿说明它的来处。维多利亚艺术博物馆东方部主持人张宏星告诉我他们那里藏有一本。
在这里简单说一下我和张宏星先生的相识。在我们相识之前不久，他主持了世界各大博物馆收藏的中国书画展览。展出一百多幅宋元明清中国书画，不只是伦敦人观之若狂，英国各地及其他国家的人也有不少人来参观，因为在欧洲能举办这样展览的还不多。在这次展览中，他的贡献是设计了展出手卷的特制陈列柜，大英博物馆引为借鉴，为顾恺之《女史箴图》特制长柜，作为永久陈列。自1903年《女史箴图》到了英国，中国人很难有机会看到，大英博物馆几乎没有正式展出过。这次刚刚陈列展出，我就有幸地去看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如睹如来真面目，兴奋极了。虽然有了这样的陈列条件，展出和观者见面也只是偶然的，这是一个专门的房间，只陈列此卷，而且是永久放在这里，平时是房门紧闭。只可惜柜子还不够长，把此卷分成两段陈列。贡布里希是我所推崇的英国美术史论者，他著的《艺术发展史》（范景中译）一书，我反复读了几遍，得益匪浅，张宏星和他相识，如果还健在的话，我想去拜访请教，可惜他不在了，听张宏星介绍了他的一些情况。
说完了这个小小的插曲，我们的话题再回到马蒂斯剪纸艺术上来。
杂技是马蒂斯剪纸的重要题材，那本册页及这次展出的作品有些就是以杂技为内容的，有马戏、走钢丝、耍球、吞刀子、高空表演等，以极其简练的手法，只以几块有色纸，经过他的剪、撕及粘贴，表现了杂技演员的精湛的动作。他认为杂技演员的表演给他的剪纸艺术带来了启示，剪纸时必须像杂技演员那样，精神集中、动作准确。以致他在剪纸之前，也像杂技演员那样，用滑石粉擦手。毕加索和马蒂斯是好友，他到法国之后，就带着女友弗朗索·基乐到维斯小镇看望马蒂斯，并请了几位杂技演员为马蒂斯表演。毕加索说马蒂斯的画室就像一个魔术山洞。马蒂斯当场给毕加索及其女友各剪了一幅肖像。以后，毕加索对人说“我从来未见过这样大的剪刀，他剪得那样自然，马蒂斯用剪纸构图找到了一个新的手段，有新的生命力”，并说马蒂斯无疑是他的竞争对手。对毕加索的来访，马蒂斯说“我知道他来干什么，无非是要看看我是怎样剪纸”。
三
马蒂斯在病重期间，得到小镇上修女们的照顾。这个小镇没有教堂，人们把修女修炼、生活的地方称之为尼姑庵。为了感恩，马蒂斯自己设计及发动为小镇建立一座教堂。教堂的建筑形式，室内的壁画，圣母圣婴像，彩色的玻璃窗以及修女、神父的衣服都由他设计。马蒂斯的助手杜然说，圣母圣婴像就是以她为模特儿，由于胸部画得太露，修女们说太现代了，不甚满意。可是马蒂斯说，他设计的教堂可以和西斯廷大教堂媲美。西斯廷大教堂顶穹有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创世纪》。马蒂斯为教堂设计的彩色玻璃窗有绿、蓝、黄、白几种色彩组成的精美的图案，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玻璃窗上各种颜色及图案就映射在地板上，后来，他又为私人的客厅设计了这样的彩色玻璃窗，也在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参观者来到这里，都会在太阳映射的影像前停留片刻。马蒂斯为这所教堂作的剪纸壁画，后来为梵蒂冈教皇收藏，既不展览，也不出借，珍贵地藏了起来。
1950年，马蒂斯的身体日趋衰弱，他常对助手杰克琳·杜然说：“我的岁月不多了，要抢时间！”1948年，还是青春少女的杜然到马蒂斯的工作室工作，如今也已经是88岁了，满头白发，穿着紫红色外衣，显得格外精神，她说她是当了马蒂斯的助手之后才开始学画，如今是法国有名的画儿童画的画家。马蒂斯作画，她就帮助他在纸上染出各种颜色，然后马蒂斯用大剪刀剪纸，剪纸时，各色纸屑撒落在地板上，真有落花满地的感觉。有些剪纸作品经过印刷出版，色彩变了，马蒂斯不满意，她就去印刷厂为马蒂斯找来各色印刷纸，马蒂斯用来剪纸，感到总不如她染出来的色彩漂亮，就不再用印刷纸作剪纸的原料。马蒂斯剪好之后，她就按照他要求的位置粘贴，有时贴错了，或马蒂斯自己的想法改变了，她就揭下来重贴。后来，马蒂斯只能躺在床上工作，有时夜晚突然创作灵感来了，就要她马上工作，她就在马蒂斯床前放了一张帆布床。马蒂斯要工作时，她可以随时起来帮助。1950年代创作的《天方夜谭》系列剪纸，《蓝色人体》或称为《舞蹈》都是马蒂斯躺在床上剪出来的作品。
舞蹈是马蒂斯绘画及剪纸的重要内容。在野兽派画风时期，他画的舞蹈，虽然变形，但仍然没有脱离具象的意味。他创作的舞蹈虽然有大洋洲土著舞蹈家凯瑟琳·邓纳作为原型，但在1950年以后创作的剪纸舞蹈，转向了写意，最后走向抽象艺术，表现了他的哲学理念。我们能看到他创作《舞蹈》（《蓝色人体》）的创作过程，他不是即兴创作，而是画了许多速写，也有用灰笔画的草稿，最初的剪贴，经过多次修改，不断在做减法，丢掉各种细节，由繁杂到简单，简到不能再简了。应该说最完整地体现了他对艺术追求的境界，所表现出来的空灵平和，使人感到是一种慰藉，心灵也慰平了。1950年创作的《舞蹈》及1953年创作的《蜗牛》（有的称之为《旋转》），则完全是抽象化了。两者都是红、绿、蓝、紫、绛、白、墨几种颜色拼成，几种强烈的色彩放在一起，虽然鲜耀，并不给人以刺激，虽然强烈，仍然和谐平静，两图的节奏和音律又充满了旋转带来的速度，给人一种变幻莫测的神秘感。这两幅都是他逝世前不久的作品，表明他在探索旋转的内涵，既表现了他生命的升华，也再现他艺术的升华。旋转是无尽的圆组成，无始无终的混沌世界，是东方的哲学理念。这里的艺术评论家评论马蒂斯的剪纸艺术具有异国情调，东方色彩，从他的艺术语言上，我并没有感悟到这一点。如果说有，是否应该从这一哲学概念来理解马蒂斯的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