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金钱”展览现场
2014年06月21日 至 2014年09月14日,艺术家李景湖在798艺术区魔金石空间带来两场个展。一场是“时间就是金钱”,一场是“效率就是生命”。对展览本来有所期待,看到作品,联想到的却是恐惧。我并非说在作品中直接看到了恐惧,而是恐惧作为原因,结构了展览与作品。展览的标题与现场形成了反差,也许艺术家考虑的是将作品放置到这样的一种语境中。这两句80年代响彻南中国的口号,现在回想起来,让人不寒而栗。这两句话其实也可以合成一句:金钱就是生命。曾有个做奢侈品设计的朋友说,真正的收藏就是在消费生命的时间。而这两句通过对词语的替换,让这样的关系变得隐晦,以免显得过于触目惊心。如同齐泽克描述的资本主义癔症。在前现代的社会中明确的主奴关系消失了,人人获得了自由,但通过出卖劳动力,一种在剩余价值基础上建立的新的主奴关系,通过金钱的隐喻重新确立了起来。社会以一种压抑转移的方式,重新结构了奴役的关系,但在表面上,我们都是自由的人。回到艺术家作品的现场,感觉题目与作品的关系并非那么的直接,更多的似乎是作为一个远处的背景,但到后面能看到,两者之间的关系比我刚开始理解的要重要的多。
在第一场个展中,艺术家将墙面划上了铁丝网的图案,营造了一个管控与隔绝的空间。但里面的作品有什么呢?日常用品拼成的彩虹、能吹音乐的扫帚、鞋子里长出的花,还有被剪成心形的树叶。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在描述一个童话故事。但我在这里联想到的却是恐惧。恐惧不是害怕,而是焦虑的一种极端形式。害怕就像是个恶作剧的玩笑,仅仅只是吓了你一跳。而恐惧是莫名的,由于某种情景引发,不受控制,却又无法说清楚到底在恐惧什么。恐惧的后面似乎是一大片的空地,任何东西的出现都是噩梦,但这个东西始终在延迟,胆颤心惊却空无一物。我曾经在广深的高速上,看到路边一望无际的、延绵的灰色厂房与简陋的宿舍(那里面是成千上万在这忙碌着的工人),看上去似乎与我无关的情景让我惊恐,四肢麻痹。事后反复想起,慢慢才明白,我恐惧的是那个无意义,那个被符号遗忘或者排斥的地方,意义的贫乏之地,意义的黑洞。生命在这里被一种强大的外力所束缚而无可奈何。 而我对这样的黑洞唯恐避之不及,通过有意识的遗忘或者转移。但这样的黑洞并非仅仅为身外之物,他也是意识结构的一个部分,常常因某种情景、一个物件甚至一个动作引发,而在意识中全面返回,让人猝不及防。而作为“工厂之都”的东莞,就是这个社会的黑洞,是这个资本癔症要竭力掩盖的原始场景,资本对生命征用的荒芜之城。各种以城市为名的隔离政策不也正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吗?艺术家李景湖的工作动力,在我看来就是为了遮盖这个黑洞。这是存在意义上的匮乏碰上了这个最可能唤起恐惧的贫乏之地。有的人甚至用“忍受”来形容他的创作。如果就事论事来说,墙面的铁丝网还并非最合适的选择,让叠加的困境缩减到单一的原因。通过将问题导向到外部的环境,我们回避了自身的恶。而这样的意识结构,成为了资本的规训逻辑置入身体的前提条件。这也是艺术家的状况,以为本能式的做出反应,从忍受转向诗性,似乎显得顺理成章。但作品的细节处处呈现了分裂,说明艺术家并非不知,只是这种“知”通过符号的创作被排除了。作品《粉末》中,艺术家碾碎了最为日常之物,大米、啤酒瓶、日光管、金鱼缸、石子,日常之物也是符号被消耗最为彻底之物,不起眼,乃因为是意义的匮乏,让这样的东西回归为一堆原始的材料,成为待定之物,重新开启意义的可能。作品以暴力的形态开始,一种忍受所积累的能量,被转化为一种工艺式的行动,通过精细的碾碎打磨与排列,让这样的可能意义罩上了惑人的光环。但这是一种腐败的逻辑。通过这样的转换与意义的诉求,基于一种在幻觉上建立的新感觉,回避了烦人的现实生活。而这种生活的权力运作被忽略了,如同艺术家为清洁工的扫帚打上孔。扫大街的声音是噪音,它单调、乏味。因为只有产生如语言般的结构,才能产生意义。比如节奏或规律的重现等等。所以进一步,噪音也可以成为音乐,这是艺术中流行的逻辑。但清洁工呢?或者用赵成帅的话说,为什么清洁工能够忍受?或者,他能忍受吗?而这样的提问在他那里转瞬即逝,将忍受转换为惊奇的理由。我们喜欢惊奇,讨厌不惊奇。但惊奇如果不是基于解放,就很容易滑落为符号式的消费。这是必须与朗西埃的歧感相区别的地方。
现实再一次被回避了。即使在2014年的新作《一起杀人事件》中,地上的物品干净有序的像个科幻片的布景,或者这本就是出于虚构的动机反过来构成的一个杀人事件,一个幻想中的现实。在铁丝网图案围成的白盒子中,展示了个童话般的、略带忧郁的浪漫世界,而这里要隔绝的是那个在他身边的东莞,那无聊、庸常、无法忍受的现实之地。对这种现实裂缝的缝合,源于主体对自身裂缝缝合的需求,也恰恰是意识形态运作的基础。因此,对意识形态的批评往往要与对主体的批评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正义同样能被消费,革命也能成为缝合主体的材料。而白天站队,晚上两边讨好的人,是将标志着成功的利益拿在手里,主体的意义建立在利益的获取之上。
但这也不是说艺术家应该苦大仇深。因为消费的逻辑并非只是关于时尚、有意思、个性、顽皮或者煽情的小东西,消费是对符号差异的消费。不管是暴力的、边缘的、另类的、同性恋的、虐尸的,都不是问题,甚至能毫无障碍的形成产业链。这种消费始终让人处在对意义完整性的期许中,身体的兴奋是诚实的。但这样的期许对人性的解放却没有任何帮助,而只是拖延了危机时刻的到来。这样的危机时刻是主体的裂缝在意识的知觉中暴露的时刻,那个莫名的焦虑引发恐惧的时刻,语言的无能或被语言排除的事物突然返回的时刻,或者一个人的自信突然崩溃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是个袒露自身真相的机会,但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个人会以各种方式回避:遗忘、压抑、否定、解释、谩骂甚至自我反省。佛洛依德认为自我反省是防御的一种特殊形式,如同拽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传统的艺术实践在这里无能为力,反而堕落为朗西埃所说的伦理的艺术、见证的艺术或者达成共识的艺术。许多当代艺术为匮乏创造标记,遮蔽裂痕。但画廊空间外面醒目的标题却是这样的一个异核,似那个被符号排除,又从外部返回的剩余之物。标题与作品的巨大反差才是整个展览的基本事实。而白盒子内的作品将是东莞的未来,资本将用文化来包装,抹去那个工厂之都的东莞甚至性都的东莞。东莞已是除了深圳、广州之后广东省最具文化活力的城市,资本与政府都想迫不及待的改变他。
但如何应对这样的困境?日常美学是强调对微观权力的反抗,朗西埃围绕平等,要拆散那在规训中的可感性的秩序,重建主体;而齐泽克说,只有歇斯底里的“病人”才能是个真正的革命者(艺术家),这样说只是在为艺术的脸上贴金,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认同任何位置。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始终只是个搅局者,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不断的对大他者质问,使自身永远处在不确定中。而作为秩序的同谋者,对此冷眼旁观、不屑一顾,小心意义,围绕着自我创造的等价物,防止甚至没有小姐的东莞,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