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箴图》局部
邱锦仙今年64岁,已经在大英博物馆工作了29年。她修复了三四百幅大英博物馆馆藏的中国古画。它们中,有《女史箴图》唐摹本,也有在大英博物馆中国特展“明:皇朝盛世五十年”中出现的《紫禁城》图,以及赵孟頫的《双马图》、《八仙过海》和张翀的《瑶池仙剧图》,以及数百幅残损的敦煌绢画。
2016年1月31日,邱锦仙带着助手去上海采购修画材料,并回家乡缅怀恩师——不久前刚去世的修画大师华启明。临行前,腾讯文化对她进行了电话采访,听她讲述如何来到大英博物馆,如何在这里修复古画的故事。
因技艺高超来到大英博物馆
1972年,在上海南汇农村插队的邱锦仙,进入了上海博物馆。她决定学习一门手艺,就选择到裱画室工作。经历“文革”浩劫,上海博物馆的裱画人才青黄不接,老师傅不遗余力地向徒弟传授技艺,很快,邱锦仙成了裱画室的能手。她的老师包括扬帮的徐茂康、苏帮的华启明等。(注:扬帮和苏帮是上海书画装裱业的流派,扬帮指扬州裱画风格,苏帮指苏州裱画风格。前者装裱古雅,用糊如水,镶缝平正、挺直、牢实。后者裱件平挺柔软,配色素净淡雅。)
修复前的《女史箴图》
修复后的《女史箴图》
虽然不希望特殊人才外流,但当时上海博物馆的馆长马承源和副馆长汪庆正(均已去世)最终尊重了邱锦仙的愿望。邱锦仙表示,两年后一定返回上海博物馆。
因为技艺娴熟,她很快在伦敦有了立足之地。英国大维德博物馆主要收藏中国瓷器,在这里工作的汉学家韦陀(RoderickWhitfield)和中国博物馆有很多交流。得知邱锦仙来到伦敦,韦陀便推荐她去大英博物馆演示裱画和修画技艺。这次展示令人印象深刻,大英博物馆东方古物部主任罗森(JessicaRawson)女士随即邀请邱锦仙到大英博物馆工作。
邱锦仙随后得知,因古旧和破损严重等问题,大英博物馆所收藏的众多中国古画被打入冷宫,无法展出。当时大英博物馆有两位英国修画师,他们掌握了一些日本的修画技艺,却没有任何装裱、修复中国古画的经验。邱锦仙接受了这份工作。
工作两年后,邱锦仙面临是否回上海博物馆的抉择。罗森竭力挽留邱锦仙,任翻译的同事也很愿意协助她办理工作签证和其先生的探亲签证。她们的热情感染了邱锦仙,那些依旧“暗无天日”的中国古画更令她不忍一走了之。
“如果我不做这份工作,这些文物可能就毁掉了。我修一幅画,就让一幅画重放光芒。这样古画可以展出,可以供学者研究,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这些古画原本是中国的,我这也是在抢救中国的文物。”邱锦仙后来这样说。在亲戚朋友的鼓励下,邱锦仙选择了在英国长期工作。她把这一决定告诉了上海博物馆。
在当时的大英博物馆馆长大卫·M·威尔逊委托下,罗森给上海博物馆的马承源馆长写了一封信,感谢对方同意邱锦仙继续在大英博物馆工作,并希望和上海博物馆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
失去一员大将,获得一位重要的合作伙伴,上海博物馆也就不再追究。邱锦仙的丈夫郭林福也在上海博物馆工作,起初他几次申请去英国探亲,馆方都不同意,郭林福就选择更加努力地工作。后来,馆长终于同意他去英国探亲。郭林福恪守诺言,每次都按时回上海上班。他与妻子就这样长期分居了12年。
用混合浆糊修复《女史箴图》
邱锦仙和同事、助手在大英博物馆的平山郁夫东方书画修复工作室
史明理称,义和团运动时期(注:八国联军进京时),英国军官克拉伦斯·约翰逊驻扎在颐和园。“不知道通过怎样的方式,他获得了这幅《女史箴图》。”(注:资料显示,约翰逊是趁乱将其盗走。)1903年,克拉伦斯·约翰逊将《女史箴图》带到大英博物馆,请馆方为画上的玉扣估价。在博物馆工作的历史学家西德尼·考尔文等人意识到这幅画的价值,用25英镑买下了《女史箴图》。
1914年-1918年,大英博物馆修画师斯坦利·李特约翰参考日式折屏的形式,将《女史箴图》分成几个独立的部分,装裱在镶板上。
有人指责过这种将一幅完整的画分别装裱于镶板上的做法,但邱锦仙并不反对:“如果经常被打开然后卷起,画面反而更容易受损。装裱在镶板上不去碰它,它的表面就不易起皱痕和断裂。”
当时,斯坦利·李特约翰还在画上加了一种像薄膜的酸性物质来进行保护。但多年之后,《女史箴图》的画面变得干且脆,用邱锦仙的话描述,“都不像是绢画了”,并出现了明显的开裂和掉粉。
为此,2013年夏天,大英博物馆召开研讨会,邀请世界各地的学者和专家讨论如何修复《女史箴图》。结论是,不能重新装裱,只能在原画的基础上进行加固。“重新装裱,油纸拿不下来怎么办?只加固就很安全,不会损坏画作。”邱锦仙也支持这样。
大英博物馆展示的《女史箴图》
用什么样的修复材料?邱锦仙为此伤透了脑筋。单用化学浆糊,黏度不够,无法固定绢丝。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将淀粉浆糊和化学浆糊掺在一起,修复过一幅类似的画。于是她建议制作这种混合浆糊,并保留绢画的托纸。大英博物馆修复部主任乔安娜·科塞克马上让她示范,并且将混合浆糊带到实验室检验。检验结果是,混合后的浆糊完全合格。它让《女史箴图》重新复活了。
邱锦仙也为《女史箴图》全色。这是古画修复中极考验功夫的一步,修画师要用笔墨把古画的残缺处补好,重描褪色部分。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任司美茵(JanStuart)、史明理、乔安娜和杉山恵助等5人,共同决定了《女史箴图》的哪些部分应该全色。
补绢材料仍然主要来自中国
“前代书画,传历至今,未有不残脱者。苟欲改装,如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随剂而毙。”明代收藏家周嘉胄曾在《装潢志》中这样写道。可以说,修画师就如古代书画的郎中,可以让它们重现光彩。
不同的郎中,望闻问切的方式是不同的。邱锦仙说,自己既继承了扬帮师傅徐茂康的特点,也继承了苏帮师傅华启明的特点。她会先为待修复的画作号脉,如果是绢本画,就要首先看画掉不掉色:不掉色,就用一种酸来洗;掉色,就用温水或冷水洗。
刚到大英博物馆工作时,邱锦仙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修复画作要用的浆糊——在上海博物馆,修画师傅通常用面粉浆糊,而大英博物馆认为其中的面筋会损害画作,建议用淀粉浆糊。但用淀粉浆糊也有问题:很难除浆(面粉浆糊中有面筋,除浆比较容易),除浆后画面上会残留一层白面粉。
对此,邱锦仙非常焦急。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了日式裱画师使用的石花菜浆糊——它有黏度,又不是黏得太过分。于是她熬制了石花菜浆糊,和淀粉浆糊混合在一起修复古旧书画,效果非常好。2014年,大英博物馆中国特展“明:皇朝盛世五十年”中的《紫禁城》绢画和赵孟頫的《双马图》,都是用这样的混合浆糊修复而成的。
邱锦仙还遇到了另一重挑战:人在英国,如何找到补绢的材料。绢本种类繁多,要找到丝质、纹路一样的绢才能补。而作为材料的补绢大都来自旧绢画,包括画家同代人临摹的大师画作、没有名气的画师的作品。多年前,这类材料相对容易获得,但是今天,它们也成了收藏热点,身价倍增,越来越难找。
因此,回国采购材料,邱锦仙经常求助于上海博物馆。她目前使用的补绢材料大多来自这里的师傅。邱锦仙为此充满了感激。
修复前的明代朱邦绘制的《紫禁城》图
修复后的明代朱邦绘制的《紫禁城》图
因为邱锦仙的搭桥,在古画装裱和修复方面,大英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和交流关系。上海博物馆的修画师也经常来大英博物馆学习和合作修画。
现代技术对古画装裱、修复有什么影响?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邱锦仙表示:“没有任何影响。”她说,用机器装裱书画速度很快,但是不易重新装裱。而用手工裱画,多年后,后人还可以重新装裱画作,让画作流传下来。“古画修复的手艺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从古至今,它完全靠手工完成,现代科技无法取代它。”她说。
帮海外中国文物“回家”
古画修复的工艺往往是师徒相承,因此从业者屈指可数。邱锦仙在中国参加一次研讨会时曾得知,中国当前的古画装裱修复师不到100人。不过,目前中国有的大学开设了修复古画专业,比如上海复旦大学视觉艺术学院。邱锦仙一位上海博物馆的前同事就在那里教课。
邱锦仙也希望自己的手艺可以传承下去,但因英国政府的招聘更倾向于英国本地人和欧洲人,她只带了两名“洋徒弟”。后者现在可以进行小修小补,但还不能胜任重大的修画任务。
邱锦仙的丈夫郭林福从上海博物馆退休后,到伦敦和妻子团聚了。每天晚上7点半,郭林福都会做好晚饭,等待忙完工作的妻子。在伦敦,他们爱上了收藏,并且收藏的都是中国的东西。从2002年开始,夫妻两人就常到伦敦的古董店和旧货市场淘货。邱锦仙爱收藏银器,淘到过清代中晚期的银器。古董商得知邱锦仙的工作后,也会把一些破损的中国古书画卖给她:“只有你能修得好!”邱锦仙因此收获过一张道光年间的花鸟画。
他们还受上海博物馆前同事的委托,收集流失在海外的中国文物。上海世博会足迹馆展出的1851年第一届伦敦万国博览会参展国画作,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展出的12张1890年上海外滩照片,都是邱锦仙和丈夫淘宝后的收获。这次回上海,邱锦仙又帮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带回了一件制造于1865年的上海工部局银器。对于做中国文物的义务海外“代购”,邱锦仙乐此不疲。
邱锦仙在全色
《女史箴图》局部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