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贺文庆的油画。
我想,如果我居然不喜欢,那么我便不是我了。
我以极为欣赏的态度喜欢贺文庆的油画。
我想,如果我居然不欣赏,那么我之喜欢,终究不过只是眼睛的事罢了。
贺文庆的画值得我细加品“读”,于是我心温暖。那一种温暖,宛如异乡客忽听到了家乡少女一日之晨的轻歌曼唱,和着家乡的流水声,和着湿润的微风;而风中有家乡泥土的气息,也有季节的味道…… 就油画而言,古典主义画风的要义是美。但美的意涵在西方古典油画作品中体现得是极为狭隘的。我认为,那时油画在西方只有古典和经典之分,却没有什么主义。或言亦有,不过便是宗教主义。故那时的油画,在西方只有一种气息,便是宗教气息。只有一种气质,便是宗教气质。也只有一种风格,便是教堂风格。天大于地,但是地上的人类的生活,却远比天上的神们的生活丰富得多。更丰富的色彩在地上。更丰富的线条也在地上。而画家们和其他艺术家一样,他们的心灵必注定特别本能地拒绝狭隘,追求丰富。 于是他们的视角由对天堂的仰望而转变为对人间的关注。
这时,正是这时,古典中才上升出所谓古典主义来。
在关于西方美术史的教学中,一向将复兴时期以前的油画家和油画作品统称为“古典主义”,而我以为是大错特错了。是一种概念上的姑妄言之。在那一时期,大师和画匠的差别,除了技法高低,其它可圈可点的方面不多。
古典主义是从古典中“复兴”出来的。 古典主义是对古典的一次大为成功的“凤凰涅磐”。
“复兴”以后,“古典”之而又“主义”之的画派,所秉持的乃是美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相统一,进而达到和谐的艺术境界。
于是古典主义画派具有了它所必然会有的精神;便是——美的人文内涵的体现和传达。
委拉斯贵姿的《女像》是这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是这样;卡拉瓦乔《弹曼陀铃的姑娘》是这样;《利米纳尔第像》、《伊拉斯莫像》、《巴拉维其诺像》、《蓝衣少年》、《瘸腿孩子》等等复兴时期的人物肖像画作品或全身形象画作品,都具有着分明的人文主义元素。
若以为古典主义便是唯美主义,显然是误解。故意将古典主义诠释为唯美主义,那是错误的。
贺文庆的油画是美的。
但不是仅仅是美的。更不是唯美的。
他的油画具有不言而喻的人文气质。
那么我想,他心底里对作画肯定是有精神认识和支持的。
我甚至认为,将他归在写实主义画家的行列也许更适当些。
而古典主义,只不过是他的画风。
我这么认为,并不仅仅因为他笔下所画的乃是现实中的人物形象。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但非是决定性的原因。
决定性的原因乃是——他的油画是温暖的。既清纯,又温暖。于是,使我们的心,我们当代人尤其当代大都市人每每浮躁又倦怠的心,面对他的画时能够得到抚慰。
我想,这一种美的效果,定是他拿起画笔站立在画板前时,决定了要奉献给我们的。
我想,斯时作画这件事,肯定不只是画家笔下的事,而也是他们心灵中的事了。
由而,我们欣赏者的心,便也由一个脏器“复兴”为心灵了。
贺文庆有一颗写实主义画家的温暖的心。 美是林林种种的。
时尚之美,往往也是吸引人眼的一类美。 但时尚之美,再美,却实难美得温暖。
贺文庆的油画,因为具有着特别恬淡肃静的温暖,于是有别于时尚;于是超高于时尚。
肖像画无非两类——半身的,或全身的。半身为肖像,全身为形象。两者属同一画种:人物画。
自从摄影机产生,摄影术日愈提高,肖像画和形象画在西方的影响力渐渐势微。这一种情况,对东方人的绘画审美意识也产生一定的波及。但情况总体上好于西方。因为在西方,肖像画和形象画,不仅受到着摄影术的逼仄,同时也还受到着种种现代主义画派其势汹涌的冲击。而在东方,现代派绘画与人们传统的欣赏习惯之间的隔阂,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会被瓦解的。
既然靠了摄影机便能做到的事,为什么还要靠画笔去做呢?
于是,曾几何时,人物摄影家在西方应运而生,大昌其业。而肖像和想象画家的处境,似乎日薄西山了。
科技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每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关系。
由简单的照相而到摄影艺术,乃是一个历经百余年的意识提升的过程。 而即使是“摄影”艺术了,它的前提也还是“照相”。不靠了那个“机”,“摄”成为根本不可能之事。此一门艺术,也便无从谈起。
但绘画之于人类,却是更为纯粹的艺术。
对于摄影艺术,摄影机本身的高级与否,起着至关重要甚而决定性的作用。同是一流的摄影大师,若他们所用的摄影机以及一切相关的摄影器材档次差别很大,那么他们的摄影作品注定了不能同日而语。
然而这一种情况是绝不会也体现于油画家们之间的。
油画少说也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油画家们所用的画笔、画布、色彩,六七百年间所发生的改变,并不比我们人类所用的餐具在六七百年间的改变更巨大些。
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人类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赋,即——哪怕以最为简单的方式,也能创作出杰出的艺术作品。
不但在美术方面是这样,在音乐和文学方面也是这样。
任何一种乐器的科技含量都是小于一台高清晰度的“照相”机的。
而打字机也绝不比“照相”机的原理复杂。 那么,我最终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在人类的史中,有某一时期必定会因某一种科技产品的诞生,而一叶障目,淡漠了对自身那一种无与伦比的天赋的肯定和珍惜。
却不会一直淡漠下去,永远淡漠下去。
因为在人类的天性中,对于更纯粹的艺术所保留的记忆和敬意是很深刻的。它永远不至于泯灭。它的复归只不过是有待时日之事。
恰恰由于“照相”机的产生,由于人物摄影艺术的风靡一时,反而更加对比出了肖像和形象油画的水平之高。
高到何种地步?
高到——只要油画家他们愿意,他们画笔下的人物肖像或形象,几可从画布上呼之欲出,几可与最高级的摄影机所拍摄的效果不分轩轾。而有时画与摄影之间人眼不细辨难以区别的不同,则又往往是画家们有意为之的。为证明自己们是画家,并不是摄影家。为证明那是画笔之下产生的作品,而不是手指轻轻一按快门闪动之际的定格。
人类如此高水平的绘画能力,怎么会不被再度欣赏呢?
故,我虽不是预言家,但我竟敢于大胆断言——就在本世纪间,写实一派油画,无论肖像画形象画亦或静物画风光画,必定在人类的绘画史上迎来第二个春天!
我如此断言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令人信服的根据,唯一自信的不过是我对人类艺术史中的“轮回”现象的一点儿思考——有价值的艺术流派几乎都曾经历过被逐渐边缘化的命运,但也都曾再度光彩夺目。
时尚艺术大抵经不起时尚时代一二年一次的复盖。
而有传统和精神可秉承的艺术,虽经百年复盖也不会真的消亡。
因为它的命运的真相那就是不死。
当然,我要声明——我以上一番文字,并不意味着我鄙薄摄影艺术,也丝毫没有轻视别的画派的成见。
摄影艺术同样是我欣赏的。在本世纪的某一时期,肖像和形象油画将与摄影艺术一道同是艺术画廊中的美卉;而不再是你消我长,更不再是你存我亡的关系。
古典主义风格的写实派油画与现代派之间的关系亦必如此。
前者共性更多一些;后者个性更多一些而已。
但艺术之事,前提是“艺”,而凡“艺”是有共性的。所谓个性,无非“术”的进取。不谙此点,未解艺术也。
那么,我还想说——在东方,更具体地说,在中国,正涌现着一批复兴并提升古典主义传统的,年轻而又才气横溢的写实派油画家。贺文庆是他们中开始受到关注的一位。
也许他们并没想过,他们存在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 其意义那就是——油画始于西方。影响了东方;在本世纪,贺文庆们将会使西方反省,何以他们丢弃了的,反而在中国获得了发扬光大,并进而影响西方? 当然,说是“回报”西方更谦虚些,也似乎更有涵养。
据我看,贺文庆像是王沂东的学生,但贺文庆说他的恩师是杨飞云。他在许多的方面亦受到王沂东的影响。
画家王沂东的油画。不消说也是我所喜欢并欣赏的。 不但自己画的好,连受影响的学生也画的好,王沂东是值得欣慰的。也是令我羡慕的。
二人的油画是有共性的——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古典主义风格;都重视人文元素内涵;都以乡村和乡土为背景;也都以农家女儿为人物…… 沂东先生的画作,多以大红为主色。画上的少女,每给人以极为深刻的。仿佛“精灵”的印象。其画中少女并不怎样的妩媚,然而似乎都是具有惑术的。少女化了的“克蒂芬斯”一般,令人揣摸她们的心思。
红色是令人激动的。
沂东先生画作中的少女们也是令人激动的。她们的精神似乎是在传达一种无言的心语:“不许犯我,但是可以爱我”。
她们似乎深谙了太多的世相,不动声色,心存一定之规。
一种过早地,成熟透了的纯洁。连她们的肉体,仿佛也是那样。
又成熟,又纯洁;于是,具有强烈而巨大的诱性。与性感无关,但与情欲有些关系。一种严格内敛而又饱满膨胀的少女情欲在人物心房里涌动,却又到底还是纯洁的。
我对沂东先生的功力不得不钦佩。
文庆的画作却多以暗色或旧色为背景。连天空、河流、林木、田野都处理为暗旧之色,仿佛老照片。少女们的衣裳,也多避鲜艳。总之文庆的画作中几乎没有什么丽亮而言,除了那些少女们。 她们自然也是纯洁的。分明尤是纯朴的,不谙世事的,毫无戒心的,也没有什么心思的。她们仿佛是一些最好一直与乡村、乡土不分开的少女。还得是民风像她们本身一样纯朴的乡村才好。她们是些别人们简直不忍将她们带离那样的乡村和乡土的少女。她们是些谁若将她们带入大都市谁便会感到罪过的少女。她们是些即使进入大都市也不会改变因而注定将受伤害的少女。她们是某一方特别纯朴的乡土、乡村和乡情所孕育出来并任其自然长大的少女。她们也是那样的乡土、乡村和乡情才能予以保护的少女。
她们的纯洁与画中那个地方的纯朴,似乎是大地厚德载物的一个佐证。
暗色或旧色调乡土背景与乡村背景,却一点儿不给我们以冷僻之地的感觉,得力于人物形象的纯洁。
那是一种少女人物们自己倍觉安全的纯洁。
一种无邪的纯洁。
一种——令人心疼的纯洁。
她们也似乎在向我们表达着一种心语:“请到这里来生活吧,这里很好”。
而我们则不免会在内心里说——那里有她们,自然很好。
但我们的理性同时告诉我们——那样的一个地方,也许是不存在的。
我们几乎没法儿不忧伤了。 但我们却又宁愿相信她们是确乎存在着的。
于是,我们的心里,除了忧伤,还生出一搂温暖来了。
我们便感激画家向我们所做的艺术奉献了。
美之温暖,对于我们的人性这乃是我们永远的享受,永远的渴求……
中国也大,人才也多。
在画家中,有不少王沂东,贺文庆们。我欣赏他们的画作时,每替今日中国感到自豪和骄傲。
中国在油画方面仰西方鼻息的时日太久了。它快结束了。
我确信,总有一天,西方人面对中国油画的成绩,定会发出惊叹: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对贺文庆们绝对有信心。
因为,他们还年轻……
梁晓声2007年元月31日于北京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