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批评家的批评权利,其真实的意图在于,希望通过意义问题大讨论的回顾,重新找回所谓批评家的权力。因为批评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在一个比较短暂的时期内,有过一种“权力假象”。
在1980年代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艺术是不自觉地跟随社会思潮走的,是思想解放、反叛正统那样一些东西,是比较自发的。到了90年代以后,从政治波普、新生代开始,批评家的力量出现了,这个时候出现了由所谓批评家来引领当代艺术创作的情况。当时可能是批评家状态比较好的时期,因为他们自己的价值可以得到体现。这个时期维持了一段时间,现在看起来好景不长,我们今天之所以感叹到大权旁落,很大的是因为现在被经济,就是被市场所主宰。
现在有一句最常见的说法:“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目前当代艺术家,他们的一部分人肯定是直接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成果。因为我们现在国家的意志、资本的力量,都需要一个时代表征和一个符号,而当代艺术正好满足了它的需要,非常活跃、又非常开放,甚至还有一种要跟国际接轨的倾向。
这样的话,当代艺术就成为一个崛起的中国,一个强大的中国和一个经济上高速发展的中国相匹配的文化形象。由于这样几种力量的推动,现在当代艺术好像不由批评家的权力意志排布,不由他们的权杖指挥了,他们自己可以脱离批评的话语系统,再另搞一套。我觉得这个问题的设置和讨论本身,就反应了这么一种状况。
对于讨论这个问题,我个人的看法是要区别批评家的权力和权利,我觉得批评可以把它看作是权力,这是从“知识就是权力”这里来的。但是我们一旦把这种知识系统,完全从社会、历史、经济背景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这是值得我们怀疑的,这就是权力假象。
实际上不管我们看80年代、90年代一直到现在,如果真正还原到当代艺术现象的背后,追溯到最深处,当代艺术更多的还是被社会的、历史的、特别是经济的因素所制约的,是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直接反应。至于说我们批评家,他们有什么思想,有多大的权力来操纵这样一个当代艺术的方向呢?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怀疑的。
所以我想说的是,所谓权力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的力量;而权利则是对共同利益分享的一种资格。比如,说我们经常说你有权利,有公民权或者说批评权,这个权利是一种资格,是一种参与和分享。其实现在批评家也在以批评的名义在一定程度上分享改革开放成果,获取经济利益。因为当代艺术家得利了,他们出于进一步的发展需要进行了第二次分配,这种分配通过让批评家写一篇稿子,用一个字值多少钱来体现,其实批评家也在分享这样一种利益。所以都被控制了。
我觉得现在我们还在巩固批评的权力,巩固话语权是一种虚幻;更多的应该是表达,艺术批评家应该实现从权力到权利的转变,他在参与到社会的变革过程中间,在当代批评的过程中,实现个人的权利。
上个世纪80年代流行读朱光潜,朱先生谈到对艺术欣赏的时候,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分享性的,把自己投入进去的;另一种是旁观型的,是冷静客观的;他从心理学的角度谈这个问题。我觉得批评家大致也有这两种类型。一种是,他把批评当做是一种工作,一种职业,这个工作跟自己的性格、志趣、情感不一定要那么明确地联系在一起。还有一种分享性、是移情的,是情感投入的,他把批评这件事情和个人的生活目标,人生价值观、感情、意趣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哪一种,都出现了一种很深的分裂,当代批评家身心分离的二元分裂。这种分裂是值得关注的客观现实。上个世纪90年代,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中国真正进入了一个世俗的社会,一个商业的,经济的社会。它告别了80年代后理想主义,那种激情澎湃的精神诉求,在90年代商业大潮出现以后,这种统一性丧失了。也就是像马克思韦伯所说现代社会,也就是世俗社会那样,它有三个特点:
第一是祛魅,过去的审美的光环,艺术的光环,现在没有了,艺术救世的神话也没有了。第二个是价值多元,以前我们的评价标准是,一个人热爱艺术,非常敬重它的专业,把艺术当作生命,这肯定是好的。我们过去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第三是工具理性,人的活动,包括艺术活动,都是有功利,是有目的的;超越功利目的之上的价值观很少了。刚才很多人在发言的时候,我跟鲁虹在底下开玩笑说,恐怕我们在座的批评家当别人给你润笔的时候,恐怕人没有会拒绝。也就是说过去曾经让批评家安心工作那种价值依托现在没有了,世俗社会把我们抛入到一个赤裸裸的金钱的时代,干什么都拿钱的时代。这个时代所产生的巨大的变化,对于我们每一个艺术家来讲,就造成了我们身心的二元对立和分裂。
在这样一种分裂的情况下,我们的讨论的意义何在?我们凭什么谈资本问题、谈知识立场的问题、谈批判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实际上都打了折扣了。社会变了,时代变了,我们是不是还能按原来的方式,解决什么问题?今天中午有记者采访,说你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开会,能解决什么问题吗?我觉得解决问题可能是以前的思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了,我们还没有解决问题的时候已经被解决了;或者说你想决定什么的时候,例如当代艺术的方向,未来艺术的出路的时候,其实你已经被决定了,你能决定什么呢?讨论意义有一点滑稽就在这里,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这是一个问题。
再一个是当代艺术,我们完全把当代艺术看成了一种特别神圣或者特别崇高的东西。今天当代艺术的意义是什么呢?国家现在变了,也需要当代艺术,它成了改革、创新,与时俱进的符号;企业家也很需要当代艺术。当代艺术现在是一个香饽饽。现在一般搞活动,搞售楼搞什么,都拿当代艺术,拿行为表演之类的来作秀。很多深圳老板总是问我,现在搞当代艺术谁最牛、最有冲劲、最火?能不能马上请来?就是这样的。当代艺术空心化了,它的价值被抽空了。说不好听的,就是一种文化装修,像一块块文化磁片贴在一个经济繁荣的国家大厦上。一个企业家做生意要吸引眼球,他要通过当代艺术做一个很强有力的推动,当代艺术对老板没有丝毫的伤害。最可怕的是,现在的资本强权甚至不怕你骂,你骂它,它又火了,就达到目的了。在这个时候,你对当代艺术寄予这么大的希望,我不知道这种希望的依据在哪里?
比较起来批评家更失落。因为那些做艺术的人,可以通过拍卖,售画,过上好生活。现在我们批评家很难做到这个,他不能做到像那样。所以现在批评家跟艺术家相比,加剧了内心的分裂,感到非常焦虑。我们可耻的肉身就是抵抗不了金钱,抵抗不了诱惑,偏偏我们又爱谈理想,谈意义。所以,这种焦虑,这种分裂我相信在好多年内都会存在,不管艺术家或者批评家,他们在一段时间都战胜不了,也都摆脱不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
昨天我来的时候,在飞机上看报纸,有两个消息很有意思。第一个是英国有一个大臣管运输管设备的,他现在向布朗首相提出辞职,为什么?他说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赛车手,我现在辞职后全心全意的参加大赛,我可能得到比较好的成绩。他已经47岁了,参加大赛不一定就能当冠军,但是他选择了辞职。这说明,他的身心就比较统一。
还有一篇文章,谈为什么齐白石的画敌不过张晓刚?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反过来看,当代艺术起了什么作用呢?因为齐白石扮演不了当代艺术的角色,齐白石是稳定继承过去的博物馆艺术,它现在很难实现进一步的增值。它无法满足一个开放中国,经济中国的文化想象。所以我觉得中国的文化、艺术问题可能有一个很长的过渡期,这种状况中国的当代艺术,特别是我们的批评家要适应。
曾经有人问德里达,为什么要搞什么解构,光破坏不建设?还要搞多久?德里达说,至少三百年,因为西方的形而上学的传统太强大了。今天中国的问题也是这样,可能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你想决定什么,你想把什么问题解决,谈何容易!
我们总是在寻找理想、寻找真理、寻找价值。我觉得一个知识分子或者是一个批评家,他所做的任务第一步非常清醒认识到我们的时代、认识到我们的个人、认识到我们的处境、认识到我们的生存状态。只有有这种反省和认识,我们才能小心翼翼的做出反应。现阶段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什么是我们不能做的,什么是需要我们等待的。如果我们把这些背景都忽略了,我们空洞地讨论宏大的意义,讨论价值,把大家一下子搞的很高尚,这本身没有意义。
资本有什么价值呢?资本跟过去的价值有什么区别呢?过去的价值碰到今天的社会现实又遇到什么问题、又遇到什么挑战呢?我绝不否认思想的价值,其实我们需要的是在批评、质疑、反思的基础上,在更加理性、更加合理的基础上重建当代艺术的价值观。我们过去也老是爱谈价值,但是,价值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现在要理性的分析问题。不是说谈问题,就等于你放弃了思想、放弃的价值,如果这样,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再说一点,我对当代批评很失望。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批评者不希望了解对方,不愿意倾听别人的讲话。我经常看到批评家之间打仗,有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坐下来把对手的文章好好看看?没有!他总是抓到其中一句话或者想像对方的观点,对方可能是这么想的,就是开始批评了。其实,这是借这个缘由把自己的话说出来,结果不在乎对方真的在说什么。弄得两个人好像有很大仇恨似的。其实你都没有认真的看人家在说什么。我们在座的也是这样,尽管我们座得很近,彼此的心都隔的很远,这是很悲哀的。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真正地了解对方,我们都只想说我们自己。
【编辑:刘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