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是艺术?艺术包括的种类看似很多很杂,给人一种七不挨八不连的感觉。事实上,一点也不乱,一点也不杂。凡是归于艺术门下的各个学科,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以象传义。比如《现代汉语词典》上举的一例,“这棵松树的样子挺艺术。 ”松树就构成了一个审美实象。也就是说,凡是归于艺术门下,都不能直接说道论理,必须要曲求于象,以象为中转站,转着弯来表义。光有象,无义可表,也不叫艺术,即是艺术,必定不会迈出象义二字。
比如中国的术数,它之所以被古人列到艺术门下,是因为中国的数字不单单是量词,它和中国文字一样,具有能指和所指的双重功能。比如一说到一,大家立刻就会想到太虚和太极,也就是整个大宇宙;一说二,大家也都知道,是指阴阳相对的天和地、白天和黑夜、太阳和月亮等等;一说三,就是日月光和天地人三才;四便是春夏秋冬之四时;五是五行……正是因为它的符号与它的义理之间有象存在、有理喷出,所以古人说它是一门艺术。正如老子《道德经》二十一章中所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大概正是老子的这句话,催生了《庄子》的以事象说道这部绝世佳作,从而变相地开启了中国的小说先河,所以直到今天,小说表义的方式仍是通过事象、景象、形象等材料。象在中国古典文论里是一个重要概念,形象、物象、事象、气象、景象等等,原因就是古人已经感觉出了艺术之理不能直说,需借象曲传。这也是钟嵘为何提出“滋味说”的原因,就是为了重申和强调艺术的本质特点:曲线表义。如音乐,一般都是通过声象表义,而书法,则是通过气象传义,最典型的还是中国古典诗学。
中国古代诗人借物抒情和比兴手法的运用,直接规定了艺术的特点,不能直说,需借象而论。也就是说,物象借得好不好,直接关乎着道的爆发力度,直接关乎着逸神妙能的四个审美层次。比如我和我父亲的谈话《从象义关系看小说之小》中,我父亲就举了一个例子,“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为何不借铜壶、铁壶、紫砂壶?原因就是这些壶与作者要表达的意象之间构不成以实求虚的功能。作者在营造的过程中,便通过筛选,选了一把玉壶,原因就是玉和竹、梅等物象一样,在中国文化里有特殊的喻义,象征着君子、正义和高洁,正是因为玉壶借得好,与整个中国文化之间产生了摩荡相生的生义力度……也就是说凡是归于艺术门下的,其表义手段多是曲求于象,来以实求虚,以虚推实的。如“岸花飞送客,墙燕语留人” ,短短的十个字就勾勒出一个依依不舍的送客的场景,绝了,为何?就是因为物借得好,勾勒出一个绝妙的场景,通过景象,把依依不舍之情推到了妙处……所以中外艺术家都一致认同,艺术离不开想象。想——象,其实是就找象,很类似于大姑娘找对象,常言说一女相百家,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对象,对脾气,对眼缘。从事艺术者寻找理想之象、绝妙之象的过程,俗称选材。不管是您借以哪种象来表义,光能找到象,勉强完成传义目的者,这叫能。所找之象,能使象与理之间摩荡互生、生生不息,叫做妙。能把象与理浑然天成到让人拍案叫绝,叫神。
从而就牵涉到一个选材和主题表达的问题。写作者都会遇到一个问题,会有文友和编辑说你这选材太旧。我倒有不同之拙见:艺术审美,看的不是母题表达的新与旧,而是要看选材(象)与义理之间的绝妙度,看作品的材料(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有没有超出前人。历史上推陈出新的例子很多,推陈出新,其“新”字要求的不是主题表达,而是说所借之象与意义表达的构成新不新。比如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是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借用的是庾信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 。为何前者只是能者,后学者却能达以妙处?原因就是因为作者境界的不同,所借之物的不同,构成了两重天的景象。再比如,曹植的“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轻轻一翻,改成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再如杜甫的名句“一览众山小”亦是老主题表达,其气象却将“登泰山而小天下”压得千年不见天日……这一切无不证实着,作为艺术审美,推陈出新的“新”绝不是主题表达,而是在于所选之象、所借之物与意义构成的浑然度和绝妙度。也就是说,一个写作者找象的能力,决定着你脚下的艺术之路有多长,正如鲁迅所说的“选材要严” ,才能“开掘”之“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