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评论家、策展人,也是此次孟柏伸个展的策展人 栗宪庭
据说现在我们使用的铅笔,是1761年德国化学家法伯创造的。当然考察铅笔的历史,对于今天的我们,不是件重要的事情,但铅笔被广泛地运用,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却是毫无疑问的,尤其对于艺术家,大概没有任何工具,能够象铅笔那样成为艺术家一生使用最多也是最便利的一种工具了。而孟柏伸从2007年开始,在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所有作品全部与铅笔有关。
我们都有过把纸蒙在硬币上,通过涂抹,得到一个硬币的纸上形象,大概几代人的童年都有过这样的惊喜。这个行为,最早是不是来源于碑拓的启发,已经无从考察,但它确实是孟柏伸近十几年创作灵感的最初来源。
我用了大家熟知柏拉图谈审美时用过的词——“观照”,它包含着观察、体验、判断、审视等感觉,其实,美学或者审美,拉丁文原意并没有“美”的含义,只是人类非功利和有距离的一种感觉。孟柏伸把童年游戏的“涂抹”,变成他创作的语言方式。是基于他从童年每天唱的红色歌曲如“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到青年逐渐变成港台流行歌曲如“故乡的云”……到2007年最红的周杰伦,体验到其中的文化形态、信仰、社会流行趣味的演变过程。因此,他的第一批作品,选择了四首革命歌曲和十几首港台流行歌曲,他把这些歌曲曲谱,采用刻字呈现出来,并装裱在纸板上,然后把纸蒙这些制作好有凹凸字样的纸板上,用铅笔一点点均匀的涂抹,用了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完成了第一批作品。完成的作品,远看,画面被铅笔涂抹成完全的黑色,近看,由于反光,涂抹过的凹凸字样依稀可辨。作者在这个“涂抹”过程中,既重新审视了革命歌曲到港台流行歌曲演变的心理路程,同时“涂抹”也“观照”了一个时代变迁的“真实”。现实中的真实,也许常常是被“涂抹”了的。
2007到2012,孟柏伸用了五年时间,把《道德经》、《中庸》、《金刚经》、《圣经》、《古兰经》和《毛主席语录》,以及整部中国《宪法》。作品是先把这些汉语和汉译的经典找到盲文版,找不到现成盲文版经典,就把汉语和汉译经典翻译成盲文,并把每一个盲文字切割成4乘4毫米的方块,并将这些盲文方块按照画幅排列的需要,采用手工黏贴制作成母版,然后用卷筒素描纸,蒙在盲文母版上用铅笔涂抹,作品以每卷宽一米长二十米或者更长手卷的形式展出。作者把这个过程视作各种文明、文化在中国社会演进的一个缩影,同时,当汉语和汉译经典变成大多数观众看不懂的盲文时,这些经典或许达到当下文化现状的一种嘲讽式效果。整个经典的盲文翻译、盲文字的切割、手工黏贴的母版制作、以及最后的“涂抹”,整个过程几乎是一种自我折磨式的苦修。如作者说的“用一笔笔自然和谐的铅笔笔触,去体验虔诚的信仰,一片寂静,一卷画纸,每一笔都是个人的情绪、呼吸和脉搏的痕迹,也是记录生命的过程。”
汉语和汉译经典这个系列的作品,他涂抹所依据的文本,已经不再象第一批作品那样,即找到曲谱采用直接拷贝、刻字制成母版。而是把经典的汉语文本转换成盲文,这是他除了“涂抹”,又增加了一层语言因素。如果展出时规定“禁止触摸作品”,那对于所有观众来说,转换盲文语言因素的增加,作品事实上有意屏蔽了文字的可阅读因素,而具了“观念因素”。同时,我们在这件作品中,可以发现它与徐冰的“天书”,尤其与毛同强用西夏文把《我有一个梦想》刻成385碑的作品,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广泛流传并重要却不可读的尴尬乃至荒谬感觉。顺着这个思路,孟柏伸又创作了《经变》,是把这些汉语和汉译经典出版物上的条形码,采用放大,制作母版并经过涂抹而成,展出时,观众在展厅可以对作品随意扫码,获得出版物的某些信息。之后,孟柏伸把三字经的盲文刻成竹简,直接涂抹竹简,取题《盲简》。
《盲简》之后,他结束了与经典文本有关的作品系列,同时《盲简》具有的立体形式,让孟柏伸自此也由平面作品,转向立体、装置、现成品的尝试。2013年他涂抹了一些中国经典的花瓶,涂抹了一对传统家具官帽椅,选择这些现成品作为涂抹对象,当然有作者对这些现成品的各种文化和现实上的理由乃至观念,但对于我或者观众,我们直观到的是一个被涂抹过的实物,无论传统陶瓷花瓶是青花还是釉下彩、斗彩。官帽椅的木质有多么珍贵,木纹有多么精彩。但经过涂抹之后,这些原来现成品的表面特征,统统不存在了,这些物品所有的表面特征都变成了铅笔的黑色,泛着石墨铅笔芯特有隐隐的光亮,我们看到的是一些被改变了性状的花瓶和官帽椅,反而比原来甚至可能是珍贵的物品,更显出一种神秘的感觉,并且,单纯、简洁和有力度。
其后孟柏伸还直接使用铅笔芯,创作过一些装置,作品的类别和理念跨度很大,有的作品类似极简主义的倾向,如用数百根铅笔芯组合成一个整体形状的铅笔芯。有的作品包含很强烈的现实感觉,如《触不可及》,是用铅笔芯制成的圆形体积,类似放大了的硬币形状,上面是中国宪法中“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盲文字样。有意思的是作者把凸起的盲文,做成凹进去“虚空间”的形状,而虚空的凹形盲文,就真的屏蔽了所有可以识别的可能性,包括允许盲人触摸作品,都是不可解的,其嘲讽的指向非常明确。只是,这个作品需要依赖文字或者现场解说。我更喜欢无需解释,仅靠视觉直接性去感觉的作品。或者,换一种角度看,这类大量使用铅笔芯的作品,魅力或许就在于材料——铅笔最核心——芯的纯粹性吧,就如同今天说起电子高科技产品,大家立即会联想起“芯”的那种感觉。在当今艺术界,孟柏伸对铅笔如此痴迷,如此情有独钟,如此锲而不舍地迷恋把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广泛使用的工具,作为自己的艺术媒介,也算很奇特,也算进入到一种“审美状态”——即铅笔本身成为孟柏伸的观照物了。
2016年,一个因城市扩张的拆迁事件,孟柏伸在现场找到一棵被砍伐的大树,本次展览的《悬置》,被悬挂着的大树,即当年被砍伐的大树。它的被肢解,被涂抹,被悬挂,不仅仅是孟柏伸改变了大树本来的样子,而且隐藏着与这棵大树有着相同命运的许许多多棵大树的命运,以及隐藏着与被肢解、涂抹、悬挂大树相关联着的自然环境,这是所有近三十年来疯狂的城市化运动,给每一个深受其害的中国人带来的苦难象征,应了一句“自挂东南枝”的网络流行语,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可能就是那个被肢解、涂抹、悬挂的大树或者小树,乃至大到山河,小到一棵荒草……
《河》是孟柏伸2018年的作品,他在河里捡来了大大小小各种鹅卵石,也花钱买了一些雨花石,雨花石是一种玛瑙,因为产量大,不算贵,但它究竟也算宝石,当然,它们还是都被孟柏伸“涂抹”了。这些被涂抹过的鹅卵石,陈列成一条断断续续不均等的河床形状。鹅卵石,本来也是河水冲击的自然“创造物”,孟柏伸涂抹“观照”了什么?对自然的尊重!孟柏伸貌似侵犯自然造物的鹅卵石,其实,经过作者涂抹了的鹅卵石,只有大小区别,而没有了宝石和普通鹅卵石的区别了,众石平等!即使是那些价值连城用来“赌石”的鹅卵石,在它没有被发现前,它不就是与其他普通鹅卵石一样默默躺在天山的河道里么?对于自然,众石平等,众生平等!但是,人类对宝石的器重,自史前文明就开始了,现在到底有多少种宝石,以及每种宝石的价格有多高,已经不是所有非宝石圈子的大众所能了解的,以至于人类历史上有多少个为争夺宝石发生的故事,无论是美丽的传说,还是残酷的争夺乃至战争,已经不计其数……时至今天,人类与宝石之间的故事,从来没有些微地消停过。尽管,孟柏伸只是买了一些价格算不上高昂的玛瑙鹅卵石,但对于艺术,它的象征性已经足矣。我们总不能把孟柏伸涂抹的雨花石,与英国艺术家丹铭·赫斯特用昂贵的钻石做成骷髅头去比较吧,两个作品都隐藏着人类对宝石的态度。一个在象征死亡的骷髅头上,把宝石炫耀到极处;一个用最普通的铅笔,经过涂抹掩盖了宝石所有引人注目的光泽,孟柏伸的“观照”,就是让鹅卵石就归于鹅卵石吧。
本次展览,只选择了孟柏伸近两年做的两件大型作品,看似近两年的作品,孟柏伸把涂抹对象转向“自然物”,但他观照、诉说以及担忧的依然是“人类”自身的问题。
栗宪庭
2018年8月2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