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对一个艺术家的研究,应该首先从他的生活入手,因为只有生活是不可否认的“真实”,一个艺术家无论他创作怎样的作品,都一定和他的生活“情景”息息相关,即使他是属于那种“幻想型”或“幻灭型”的。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一样,和罪犯和“好市民”的生活一样,和科学家和工人农民的生活一样,和总统和恐怖分子一样,他脱离不了时代的阴影和光芒,局限于自身的眼界和智慧,也走不出自己的小圈子。
所以,我也基于自己对杨少斌的所见所闻去描述他,虽然这种描述一定是带有“偏见”的,但我只能如此,所有人也都只能如此。生活的“真实”是无法再现的,对艺术作品的评价更是不可靠的,只能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在我的这篇文章里,就有很多修正的观点,它们与我过去对杨少斌的评价不太一样,甚至还有大相径庭的地方。世事无常,艺术无常,人也无常。
杨少斌是一个憨直的人,也就是说他保留了传统的农民的那种质朴,或者说是也保留了某种人的“动物性”。杨少斌早期被归入“玩世现实主义”的作品是一场“模仿秀”,在这场“模仿秀”中,杨少斌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联想代替了思考,而技法的不成熟甚至拙劣,让他无意间随潮流“暂露头角”,一时风光恰如一阵云雨,瞬间即灰飞烟灭。道理只有一个,他没有“根据”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判断。
当然,杨少斌的早期作品也并非一无可取。
杨少斌早期的作品,主要是以反英雄主义的英雄主义为主题,他将我们意识中的那些正面人物卡通化,甚至是用“反动”的方式、笨拙的笔法加以“异化”,来表现我们生活中所出现的种种“非正常”现象和结果。画面通常杂乱无章东鳞西爪,用色却十分讲究——什么色儿寒碜用什么,以此来反对反抗生活和意识形态中的“正常秩序”。
杨少斌1991年来到北京后就一猛子扎进了圆明园画家村。圆明园画家村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集体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统治着那里的人们,少数“有识之士”一呼百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少斌说:“当时村里的确很乱,大家也都很穷,一来买画的,就都坐不住了,很难有时间坐下来去认真地思考问题”。一般的情况是,一帮关系不错的画家相互影响,形成了一些画风比较单调的流派。而每个流派除了一两个领军人物比较优秀外,其他大多都是跟着混的。杨少斌承认他当时基本上也是跟着混的,他说:“方力钧的光环太大太强烈了,‘玩世现实主义’是方力钧的,根本就跟我没关系”。杨少斌坦率而诚恳,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的面子,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也是他的过人之处。生活中的杨少斌也从来不夸夸其谈,这并非因为他的克制,而是源于他的本质。
1995年春天,杨少斌搬出圆明园到小堡村落脚,但他对圆明园还是非常留恋。
2003年一个灿烂秋天的上午,我和杨少斌为给一个杂志拍照来到圆明园,杨少斌感慨万端。回忆过往居住于此的贫寒而欢乐的峥嵘岁月,杨少斌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北京的秋天真当得起“清寒”二字,肃杀得能淡出鸟去。
没有水的湖底,金黄的芦苇比夕阳更惨烈。有水的湖面,像吃人的舌头。
那些石头还那样不动声色地站着,它们习惯了炎热也习惯寒冷,最难得地是它们也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此时,它们正以冰凉的躯体承受冰凉的秋风。顽石如玉,玉树临风。
正午,穿着棉衣坐在绿色如监狱铁栏般的长椅上晒太阳,阳光堪称明媚,心情还算爽朗。我和杨少斌不知从何说起,但是确实说起了从前,说起50-70年代中国的艺术,那也是中国艺术史上一段大地回春的日子(也许只有我这么认为)。一边说着话,我一边在想,好像杨少斌的作品,并没有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其他许多优秀艺术家那样,从我们自身的传统中吸取养分,特别是从新中国美术的传统中,比如从我们惯常所说的“社会主义视觉经验”中;他的创作手法似乎更多地、甚至是完全地来自西方,包括他的主题和隐藏着的人文关怀也是西方式的,他所关注地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一个既古老又新鲜的问题——冲突的世界。当下的中国“架上”艺术家,或手法或表现内容,完全脱离“中国国情”的,除了杨少斌,我想不出第二人。而虽然使用着西方的手法和相类的内容,我却又很难看出杨少斌的作品和西方艺术的血肉关联。因此,杨少斌其实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艺术家”。
太阳西斜,我和杨少斌租的摩托艇被水草绊在一条植物披挂的河岔里,像《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中的场景,阴森,粘稠,怪诞,纠缠,像极了杨少斌的绘画氛围。
那天杨少斌穿了一件很帅的黑皮夹克,带了一顶很酷的黑皮帽,他很注重自己的外表,时时要像个伟丈夫。这是杨少斌的细腻之处。
1997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寒冷但是明亮,月亮像一个当红电影明星的大脸盘子,白光四溅却并不友好。我和杨少斌在城里灌了一肚子酒,晃晃悠悠地开着他的切诺基回到通县宋庄小堡村他的深宅大院。进门前他说他家的“苏联红”(狗)很厉害,让我躲在他身后。果然,门一开,那条大狗迅疾虎扑过来,连杨少斌也招架不住,多亏了他家年轻的女保姆。黑夜中,当“苏联红”看到她半敞衣襟中若隐若现雪一样的胸脯,立即就安静地趴伏在地上。一场血腥的杀戮,转眼间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知道杨少斌是否从此受了启发,在他后来的“红色创作”中,血腥里总透出些平静和安详。
杨少斌的转变正是从1997年冬天开始的。
1997年冬天一个阳光温暖像春天的下午,我和杨少斌坐在他画室的中央喝茶、聊天、听音乐。我和他是因为音乐而彼此靠近的。我们有一段时间,总是在下午相约去三里屯酒吧街淘碟,他喜欢重型而且飞扬的音乐,这和我很像,他还喜欢比较怪的类似“偶然音乐”的声音,说是有利于他的创作。杨少斌还喜欢“病态”的音乐(或者歌手),比如玛莉莲•玛森,那个妖冶的男人。我想这和杨少斌的性格和创作也有关。杨少斌的性格里有一种古怪或者说是扭曲的东西,他有时非常偏执,容易激动和受影响,而且毫无道理地坚持,像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这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就是无休止的暴力和对暴力的崇拜和憧憬,赞美和歌唱,而这些举动绝对已经近乎疯狂和变态。杨少斌最喜欢的电影是一部叫《怒火青春》的法国暴力片,他还特意向我借过比利时暴力电影《人咬狗》,而在他日常所买的VCD和DVD中,恐怖片、战争片和黑帮电影占到了80%以上。
我记得那天的画室里有五、六幅80厘米见方的小画,是杨少斌转型期那些影像犀利线条粗硬的肉搏作品。杨少斌说他几乎有4年没怎么真正画画儿了,这4年来他一直在想自己的路在哪里,自己的风格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什么都可以放弃,只有暴力的主题不能丢,因为在杨少斌脑海里天天闪现的画面,都与暴力有关。而其实杨少斌也知道画暴力的题材不好卖,因为普通的收藏者和买家,不会让一幅血腥的绘画“污染”他们的墙壁。“那我就不做普通的艺术”,杨少斌说,“我就做伟大的作品”。真是少见的豪言壮语,豪情冲斗,气壮山河。
杨少斌将散漫玩笑的暴力集中起来,就像将手掌握成拳头——铁拳,他逐渐发展出一种独特的强调局部和瞬间的绘画风格,并且他还在画面里挑战身体受重创和打击的极限,同时挑战观众的视觉神经。
“钢铁般的意志”、“邪恶的人性”和“脆弱的肉身”,构成了杨少斌绘画的主题三部曲。
2002年,在杨少斌给我的一封短信中,他这样阐述自己的作品:“艺术是积累生活经验的精神产品,我所表达的是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故事,然后把这些记忆转换成具有专业化美感的作品,这种美感的基础是生活和艺术史。作品的内容是关于暴力的图像,看作品与现实情景的比较有很大的距离感,原因是:作品反映的心境是狂乱、粘连、模糊的,形象与形体的处理显得异样的不真实,这种不真实具有直达心灵的惊悚感觉,也可以称为心理真实。艺术很无聊,生活又乏味,但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这是我宽慰自己的话,也许也反映了一种无奈的心情,同时也构筑了审视世界的距离,我喜欢这种距离感,它让我有空间表达内心的感触。情感转化为动作时的破坏性,是我工作的基础和方式。”
杨少斌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表达过他的无聊感和他对生活的厌倦,但即使是在那些时刻,我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对生活的迷恋和热爱,特别是在他再次结婚并再次有了一个孩子后。杨少斌其实是一个极端传统的人,或者说他很无产阶级,而且他也确曾当过几年钳工。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我和他其他的朋友都感到他的那个女儿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不仅他自己从未提起,就是偶尔有知情人说出来,他也十分漠然(当然这背后也许还有其他的隐情)。而当2002年除夕,他的儿子降生时,我必须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他。为了给儿子起名字,杨少斌几乎征求了所有朋友的意见,还特地去找“大师”算过笔划,斟酌来斟酌去,儿子已经一岁多了,名字还是定不下来,他说:“我一定要给他起个最好的名字,让他一辈子不用受苦”。2002年夏天的一个不算晴朗的下午,我们正坐在昆明的一间茶舍喝茶,突然北京来了一个电话,说他的儿子略有小恙,他立马如坐针毡,并决定放弃我们刚刚开始的旅行打道回府。这之后我们每次再挑选DVD的时候,他总要买一大堆动画片,并且总是自豪地大声强调:“回家给儿子看”。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能想起鲁迅先生的两句诗——“知否兴风狂啸者,回头时看小於菟”,英雄气短,父子情长。
说到“距离感”,我认同杨少斌对自己的看法,因为我也认为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入世的人,他的自卑和他的自负同时在他的身体里顽强地存在着。虽然杨少斌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但他真正的朋友并不多,有时就连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坚硬的自闭堡垒。他从不去有意伤人,但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免受伤害,他永远像一个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大男孩。他只有在酒后才会尽情地放纵自己,吐露埋藏于心中压抑很久的陈年往事。在酒后他甚至有暴力倾向,有诸多古怪行为,比如将酒倒入裤裆、把钱作雪花飘飞、把桌子踢向空中之类的。“有距离地看世界”,并非杨少斌的做作,其实也不是他自省的结果,而是他与生俱来的美学观。就像他表现暴力一样,是他天性而非策划使然。
看着杨少斌的新画,我当时就感到他的春天要来了。
那几幅画儿和杨少斌现在的作品比较,线条还是有些生硬,线的生命要大于整个画面的生命,画面中的噬咬、抓挠、蹂躏,惊心动魄,让人肝胆欲裂。而坐在我面前的杨少斌却满面和风,杨柳轻吹,甚至显出几分儒雅。他给我看他搜集的国外报章杂志上的暴力图片,有一幅竟然是日本重量级象扑的场面,其中的一个选手还是和艳星宫泽理惠订过婚的贵花田。看作品我想哭,看图片我却想大声地笑——我离进疯人院也不远了。于是我提议喝点儿酒,喝酒的时候,杨少斌又拿他自拍的、作为绘画素材的相片给我看。相片上的杨少斌,爪干毛净赤裸裸像一只“西装鸡”,尽量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动作和表情,状甚滑稽。
杨少斌的兴致很高,他说:“我特别喜欢(‘特别喜欢’是杨少斌的口头禅)对人的心理有刺激的事情,这种刺激是很难忘记的,因为它给了你很大的震动,已经成了你人生经验的一部分。有人说我表达的感受是用硫酸水泡过的东西,也有人说看我现在的作品时的感觉,像是被很软的东西击中了似的,这些观者的感受和理解让我特别佩服,比我想说的更具体。我的初衷是以当代的背景和人的关系为切入点,而我本人也是被考虑的对象,去体验生活中常常被人忽视、又对人的心理造成伤害的故事。”接着,杨少斌又回忆了一些他曾经写在纸上的意象,比如“在空气中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一个人嘴里含着别人的耳朵”、“一只凶狠的手抓住男人的生殖器挤出软组织”等等,听得我头皮发麻寒毛倒竖。我几乎把杨少斌和“纳粹”挂上了钩。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杨少斌基本上是一个温润的人,随和亲切,但他骨子里的炸药雄厚剧烈,跌宕起伏。但是可爱的却是,杨少斌其实是要赋予他的作品以“专业化的美感”。
那天我们没有再出门,我被他的新作品感染和感动。
1998年春天,我和杨少斌、方力钧、岳敏君去杭州踏青,一路上杨少斌都显得心不在焉,但只要我和他一说起他近期的作品,他马上就变得滔滔不绝沧海横流了。而他那时的作品也的确可以使他骄傲了,那时他已经彻底完成了他的转型。
从杭州我们转战沈阳,到沈阳的当晚,杨少斌和我去酒吧听当地的摇滚乐。东北的摇滚乐并没有想象中的暴烈,反而充满了忧伤的情绪。杨少斌说他听出了忧伤,但他觉得他们的音乐不彻底,所以不过瘾。我和他的感觉一样。其实忧伤也是一种暴力,忧伤能摧垮一个人的心志。在我们的生活中,等同于暴力的事情比比皆是,任何的打击和损伤(包括语言上的和无意识的)都是程度不同的灾难。所以,其实杨少斌是选择了一个极具社会化的、甚至是“时髦”的主题,杨少斌通过暴力控诉,而以忧伤的情绪缓解压力。
我家里有两幅杨少斌的小画儿(40厘米X 50厘米),两幅一组,标题是《剪掉凡高的乱草——享受高贵生活》,来我家玩儿的艺术家和批评家,没有一个人认出它们是杨少斌的作品。画儿是我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而买这两幅画儿是我去那个拍卖会的唯一目的,因为它们和杨少斌的其他作品“看上去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杨少斌的风景画。《剪掉凡高的乱草。。。。。。》画的是一个工人正用割草机剪掉凡高作品中常见的鸢尾草,整幅画面的色彩、氛围和笔触都是“凡高式”的,带有某种“向凡高致敬”或“打倒凡高”的意思。《。。。。。。享受高贵生活》画的是几个正在远去的打高尔夫球的人,绿草如茵,云涌天青。这两幅画儿是杨少斌创作中罕见的“概念性”作品,也是他至今为止“唯一”的“跑题”作品,这有些像古代文人的“闲情偶寄”和翻译家的“译余废墨”,虽为“小品”,但骨肉俱全,又正因为是“小品”,所以“难得轻松”,意趣横生。也许无意,但其实就是在这样的“小品”中,杨少斌依然通过“锄草”的意象,下意识地流露出暴力的痕迹——锄草,是人类对自然的战争,也是谋杀。我揣摩杨少斌画这组“小品”下意识的初衷,应该是他盖了新画室和豪宅,生活蒸蒸日上,事业芝麻开花,心境趋于平和,“一不小心”放松了警惕,笔底波澜尽去,和平悄然人间。一个艺术家的“意外之作”,往往是研究艺术家的一条捷径。我后来问过杨少斌,他说他不会再画类似的作品了,因为这种作品并非出自他的“本心”。无心插柳,无心也是有心;有意栽花,有意原本无意;世间万事,本来就是如此。
2003年春天的“非典”期间,杨少斌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问候平安,让我的心里很温暖。杨少斌是这样的,他对朋友像春天般的温暖。2000年我从美国回来时兜里只剩下500人民币。一天,杨少斌来我家喝酒,喝到醉,最后是扶着墙出的门。他走后,我发现在他坐过的凳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塑料包。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落了东西,他说没有,他说那个塑料包里有3万块钱,让我先用着。后来我虽然没有用他的钱,但这件事却一直被我铭记在心。一个如此善良的人,他的作品怎么可能是在宣扬暴力呢?!
杨少斌的早期作品即以暴力为题材,这也许和他当过警察有关,他对血腥的嗅觉甚至超过了警犬。杨少斌转型成功的作品依然与暴力有关,甚至是“非暴力不合作”,但这些新作品,也同样继承了杨少斌一贯的“对缺乏温暖的温暖,对缺乏关怀的关怀”的主旨,所以,我说杨少斌是“以暴力关怀世界”。也许在杨少斌的生活里缺少爱,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吝啬把爱给艺术、给朋友、给世界。
杨少斌的作品是粘稠的,是稀粥的美学和果酱的哲学,是“鹰派”的形态,却是“鸽派”的目的。那些抓挠、撕扯、畸形、异形、对抗、反抗、膨胀、肿胀,都像极了冷战之后的世界。而杨少斌却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清水冷面,古道热肠。
还是“非典”期间的一天,杨少斌打电话说好久不见想我了,叫我去小堡村吃饭。我说:“好啊,好久没在你们家吃过饭了”。他说:“在我们家吃饭不行,我怕你万一带菌传染给我儿子,咱们到小饭馆吃去”。舔犊情深,由此可见一斑。
“非典”过后,我第一次去杨少斌的画室,看到他最新的作品,我完全惊呆了——那是真正的震惊,震撼!火车、飞机,巨大的画幅,模糊的、像朦胧记忆的漂泊绿色。。。。。。画室就像一个战场,劫机、火车出轨,政客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满嘴喷粪地站在国际舞台上。。。。。。我抑制不住激动地打电话给朋友,说杨少斌现在彻底地疯了,他彻底地成为了一个天才。
杨少斌在他最新的作品中,无限地扩张了他的思想和艺术舞台,他仿佛已经不再是一个深居简出活动于狭小空间的艺术家,而是一个用如椽大笔涂抹锦绣山川的巨灵怪。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题材普遍脱离苦海游向小康的今天,杨少斌成了一个异类。但是,杨少斌的作品并非不美好,甚至他的作品还有极其浓郁的唯美倾向——那些浓云般纠缠又浓雾般均匀的色彩,那些汁液般流淌又急刹车般停顿的笔迹,那些似是而非的动作和而非似是的行为,那些眼睛可以看到但是心灵无法确定的图像,都风一样追逐和漂流着,呈现大美和小美、艳美和凄美的景观。
杨少斌的作品是争辩和抗拒的,但这种争辩和抗拒似乎是为了维护一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所以,一种温婉和谐的东西,像河边的青草默默滋生且蔓延,它不仅没有冲淡杨少斌作品“红色幽默”的主题,而且还外化和加深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只是我们但愿这种“典型”越少越好,只可惜实际上这种“典型”似乎无所不在,还肥田沃土里的庄稼般疯长。
现在,杨少斌已经被公认为是中国当代艺术中技法最出色的艺术家了,其实所谓“技法最出色”,我理解应该就是说他的作品在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上做得最出色。杨少斌对技法的研究,好像一场科学实验,但他也从未因为追求技法而违背过创作的初衷。在时下这个创意大于“艺术”的“非美术时代”,杨少斌作品中的“科学技术含量”就显得特别难能可贵,他那中国水墨般泼洒晕染的方式,让人怀念那个形式与内容相结合的年代,也让人憧憬昔日重来的那一天。形式主义革命是昨天、今天和明天做过做着和将要做的事,但形式主义的春天永远都是伴随着科学的春天来临的。
十年杨少斌,百年魔怪独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