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从新世纪开始,批评界就已经非常明显地意识到,中国当代艺术应该有新的变化。当然,不同语言形式的衍生以及观念的自由表达和传递,不会在一种潮流化的方式中进行,因为社会生活的极端复杂化已经把艺术家们的感受和思想彻底碎化了,每个人的知觉与敏感性是难以归纳的。不过,在对西方艺术不断了解的三十年之后,试图继续在西方资源中寻求显而易见的要素来帮助自己的艺术创作,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从根本上讲,艺术来自内心的需要,这就很自然地促使艺术家自己回到一些最基本的精神来源以及文化基础上。
本次展览中的作品看上去似乎是“风景画”,不过,作为艺术史和文化史的常识,中国人通常所使用的“山水”一词不同于西方人的“landscape”(中文翻译为“风景”),尽管中文“山”与“水”这两个字作为自然中物理现象最早的象形符号化的表述,表明了在远古时期的人类一部分对与“山”和“水”这两个字相对应的自然部分的形象认识,但是“山水”两个字的组合所提示的含义一开始也许没有边界的框定——河流蜿蜒伸向远方与山脉绵绵的起伏没有尽头,经常,“山水”不仅仅表达一个眼前的图像或者景致而是有更为宽泛的观念内涵甚至玄学含义,这显然与老庄哲学的浸淫有最根本的关系;而landscape却是由land(地)与-scape(景)的构成,似乎是自然中的某个景别。从词源学的角度追溯,最早德文landschaft不是表达自然的景观而是指示由政治边界给定的地理区域。不过,通常意义的landscape表明了人对自然大地观看后的特殊界定——无论这个界定是否在纸、绢或布上形象化。所以,如果按照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习惯,当潺潺流水和高高的山脉出现在眼前时,我们事实上已经开始按照我们个体的经验将其界定为“山水”的自然,“山水”经常飘浮于景致与观念之间,至于山水“画”,只是我们了解画家对自然的理解的媒介。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们就不可能将今天不少艺术家开始利用传统符号和形象的作品简单地表述为“风景画”,而更应该用超越于现实世界的态度去欣赏和理解这些作品。
在文化史中,“云”并不是一个含义稳定的字。但是,“行云”却相对稳定地表达了古人所赋予的一种境界。使用这个词做展览标题的目的是想告诉观众,我们一开始不要将这些绘画很简单地框定在习惯性的题材类别的判断上,而应该更换角度,用心去体会这些艺术家的真实意图。参展艺术家的作品之间的差异是明显的,几乎很少有艺术家去刻意表现“山水”或风景,他们都在自己过去的艺术路线的引导下,修改、调整已经使用过的形象、符号和色彩,同时增加一些容易让人联想到传统艺术的因素。观众倒不要将这样的情形理解为“怀旧”或者“走回头路”,而更多地应该了解到这样的一种现象也许是中国当代艺术出现的一个新的征候。
没有谁会肤浅地认为我们今天应该重新复制古人的绘画,或者将眼睛看到的风景作为新的题材。相反,正是那些敏感的艺术家,才从文化史与艺术史中发现了今天与昨天之间的间隙中出现的问题,例如,当王广义再次审视《江湖如此多娇》的时候,他会想到“江山”不仅构成了文人士大夫的心境寄托,也是皇权心理的一种表达;又例如毛旭辉的“椅子”和“剪刀”已经从城市迁徙到了有山的自然环境中,这表明艺术家的心态又一次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至于岳敏君,他几乎已经很坚定地认为今天的艺术史与昨天的文化背景之间的关系充满问题,那些使用传统题材进行绘画创作的符号被重新那排在自己设置的历史迷宫中。事实上,参展的每一个艺术家都已经没有简单地传递他们对传统思想的缅怀,而是不同程度地思考着今天中国当代艺术中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风景、石头、树木,如此等等,不再是物体,而应该是一些精神性的象征。
我把近年来的这种心理状态的变化理解为一种涉及境界的问题思考。因为在这些艺术家看来,表现内心的高远是有难度和障碍的:那些属于古人所提倡的境界——例如逍遥、自在、冲淡、清雅等等——似乎很难产生于今天这个混乱的现代社会,相反,个人的立场本身就经历着社会问题的动摇,这个时候,即便面对自然也很难如西方人所说的那样见到“伟大而崇高的自然”。
古代中国人把自己作为自然中的一部分,而今天,喧嚣的社会生活与新环境在欲望的支配下已经抛弃了起码是严重地忽视了自然。艺术家对这样的状况已经有了无意识的敏感,何况过去三十年的关注重心几乎就是人以及人的社会问题本身,谁也没有去关注自然。
可是,几乎是一种本能,当然也是一种新的直觉化了的理性的觉醒,不少当代艺术家开始去关注过去不曾关注的问题。于是,涉及自然和山水的文化问题再次被提出来,成为艺术家面对的课题。人们注意到,由于笔墨程式的原因,中国山水画不是像西方风景画那样希望获得一种视错觉上的意义,相反,山水更接近于一种符号化的图示,只要笔墨来自于修养,就不会担心作品的精神性问题。这个事实为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家重新思考传承先人文明态度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对境界有向往与要求,即便千难万险,也会表达出一种追求的理想,或者赞赏的态度,因为,我们的文明史告诉艺术家,创造一种境界意识的艺术有了可能。同样是因为对境界本身的重新认识,使用什么样的材料和工具就变得自由了,由宣纸和笔墨构成的世界本身已经演变为文化的世界(波普尔K.R.Popper将其表述为“世界三”),那么,艺术家当然有理由和信心使用别的材料来接近他们希望接近的目标,尽管他们经常是通过质疑的方式去取得的。
“行云”是一次机会:让观众了解中国当代艺术的变化。这个变化的趋势正在扩大,其景象类似于王维所形容的: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吕澎
2011年12月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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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