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者:郭海平
少年时代的郭海平有过一些疼痛,那一部分来自他天生的叛逆,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高大聪明却在18岁时发疯了的哥哥,“哥哥吃了很多苦……”;后来,郭海平变成了艺术青年,有一些反叛在艺术里渐渐释放与和解,他也同时在这种释放中看到了很多艺术疯子,从那时起,他开始进入一种较为高级的精神活动:思考。为什么人会发疯?艺术与生活、与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什么抑制了人的天性?为什么被抑制的结果是癫狂?而为什么又有很多癫狂者拥有惊人的才华?正常与异常的界限在哪里?理性与非理性如何平衡?
这些看似“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困惑,是雾一样的人生序章,青年郭海平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以毕生经历,力拨迷雾,遗世独行。
他说,“我用一辈子做这件事,总够了吧!”
郭海平时年46,祝愿他因此而活得久些。
“他们的作品让我有魂不附体的感受”
问:这些精神病人的画作有什么共同特征吗?
答:其中有两点让我感到特别震惊。一是他们的绘画大都采用俯视的视角,这种视角是脱离现实的高空视角。以前我不是很相信灵魂,但是他们的画作的视角显示他们的灵魂其实生活在高空中,或是天堂中,其实就是一种灵魂和身体的分离,看他们的作品我经常会有魂不附体的感受。第二点是,我发现他们大都喜欢用“点”,为什么?从视觉心理学上讲,点是非常动态的形式;点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密集的点能高度透像,是分裂、破碎的现象。这些就充分反映出了精神病人分裂、分离、内心动荡不安的精神状态。
问:最令你感到震撼的精神病艺术家是谁?
答:张玉宝。他是一位精神分裂症病人,从未画过画,发病时他会举着菜刀在大街上乱跑,但他却画出了令许多艺术家都大吃一惊的“挣扎”、“怒吼”、“放大镜后牵着怪兽的人”等作品。他作画时的状态也很“大师”,格外自负。他曾非常得意地对我说:“凡是在我脑子里出现过的形象,我都能把他们画出来。”
问:你的“艺术治疗”对那些有绘画天分的病人所产生的最直接效果是什么?
答:我发现很多病人一旦拿起笔,都会表现出相当的独立、坦诚和自由。在创作中,他们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完全没有障碍。这和他们平时那种谦卑和不自信的的状态判若两人。这也许就是精神分析学家们所说的“真实让你获得自由”。艺术让他们脱离了现实困境,获得了一种自由。
另外,他们会表现出一些症状的缓解,像张玉宝,他最显著的变化是精神状态的好转,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态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如我刚见到他时,他的姿态整个是蜷缩的,看什么都像是在偷窥似的,这种情景十分令人心酸,尤其在他的艺术天赋显露之后,我常常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我至今仍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生理上的变化。后来我每天都让他来画室画画,尽可能都给他一些照顾,同时还建议医生减了他三分之一的药,没隔几天,他很快就变得昂首挺胸起来,而且目光也由愿来的窥视转变成了一种自信的审视,其作品中的人物图像也由原来蚂蚁般的大小立刻被他放大了很多倍,有一次他竟画了一幅八面正反交错在一起的《旗帜》作品,非常精彩和神奇,他的思维变得主动积极了,甚至拥有了很强的思辨批判色彩。正是由于我亲身感受到了他们的这些改变,我才坚定了要继续帮肋他们的信念,其实,关心他们同样也是在关心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所谓正常人,因为我们平时都太忽视人的精神世界了。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大家的精神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对此,不知是大家没有意识到,还是大家根本就不愿意去接受这个事实。
“健全的人性,非理性是不可缺少的”
问:1989年开始,你持续做了四年的心理咨询师,那时的最大感受是什么?你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答:我得到的一个最大的结论是:有大量的人在心理上需要帮助。
问:那是怎么转化到“以艺术的方式进行心理干预”这个角度上的?
答:在我关注心理咨询的过程当中,我发现艺术治疗这个现象,在西方已经有了,但是中国没有,我想做一个尝试。也曾经成立了艺术分析部,但是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进展。后来,我越来越清楚我的方向在什么地方,艺术对我的理想和目标来说到底能做什么、怎么做。
问:那说到底,你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是让人接受非理性吗?
答:不,是调整认识,平衡我们的理性和非理性。一个健全的人性,非理性是不可缺少的,这也是一种衡量标准。
问:这里面有一个课题,我们不是要让理性与非理性彼此对抗与协调,而是要用“第三种力量”去平衡它们两个。那么这“第三种力量”是什么?
答:是一种信念:相信他们是平等的,对他们公平对待。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这种信念是人的自然状态,这个状态里本身就有很多非理性的因素。从儿童开始,你看儿童向什么方向发展?社会教育把它向理性方向培养。
问:这说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一旦一个人开始跟社会进行接触的时候,就是他需要有一定“社会性”的时候,这种“社会性”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理性”。
答:关键是社会性的本质是什么?是尊重你的个性需要,还是填鸭式的教育?是尊重个人属性的表达?还是将所有的人都同一化?我现在做的就是从观念开始,从认知开始,从艺术入手,改变人们的认知,改变环境。而我觉得用艺术的方式更容易跟环境发生关系,只要能跟环境互动,能产生更大的力量的方式,我就会去做。
“当代艺术是求真的最好媒介”
问:“住院”那三个月,你到底是什么状态?
答:极度压抑。这种压抑是因为你面对的是你特别欣赏的、有才华的人,但是他们却在心灵的牢笼里。比如你在现实生活当中,看到一个让你非常动感情、非常欣赏的人,天天关在笼子里面,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问:这种压抑里包含了怎样的一种反思?
答:我们大部分人都被某种文明抑制了,我们跟最自然的那种状态是中断的。人内心放松的状态是最美的。如果一个人去深入思考,你会觉得我们所谓的文明存在着问题。因为我们的文明成果是让人幸福,实际上幸福并没有越来越多。
问:我们一直没有提到一个词汇:悲悯。你所做的这件事跟我们普世意义上的仁爱有关吗?
答:不,我觉得我们的思维特质就是感情用事。其实缺乏真正的理性,我们一直在崇尚的理性究其根本只是功利理性而已。是世俗的理性,是“对我有利”的理性,就像我们对钱的追求,看上去很理性,其实已经很疯癫了,因为很多人不要命、不要感情了。
问:不是悲悯,不是爱,那你看他们的目光是什么样的目光?
答:是求真的目光。我就是要探索精神的真相,这是我最原始的动因。然后看到了他们的天赋,我的目光就变成仰视了,这跟现实完全是反的,因为人们通常是歧视、俯视他们的,而我则是仰视。任何行动都不可能排斥感情因素,但是做这件事我是深思熟虑的,我要了解这个真相,而不是同情他们的角度。我是站在更抽象、更形而上的层面。
问:可是你知道,就是因为太形而上,怎么坐实到现实世界呢?人们是需要“实惠”的,在惊叹这些精神疾病患者是梵高一样的大师后,又怎么样呢?
答:我是有转化的,原来做心理咨询是一对一的方式,现在不是针对个人,而是群体,是更普遍的现象。我是换了打法,落实到现实中其实很具体,就是要改变大众的视角、观念。举个例子,我出了这本书,就是给世人看,让他们了解并对他们产生影响。包括我策划题为“病”的艺术展,这都是所谓社会治疗的一种方式。
现在我正在推进艺术病区的建设,基本上已经得到院方的支持;我的终极理想是建立精神病人艺术馆,这是综合理想与实现以及和社会互动的最好媒介,也会长期积累素材,而且各种社会力量会参与到艺术馆,我相信在不断互动中环境会有所改变的。而且我明显地感觉到有效果,比如在文化圈,刚开始大家抵触,现在没有了,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同,觉得这事有意义有价值,而且大家通过艺术方式进入到了一个思考层面。
问:求真的过程会很痛,它令你更柔韧了吗?
答:令我更自信了。
问:自信来源于什么?
答:中国艺术在求真方面非常缺失,我们更多是求善。但是离开真的善,没有真做基础的善,是否就是伪善?而我的自信恰恰来源于正因为我们一直缺失“求真”,我们才有太大的空间,有大量的工作可以做。
如果说我的艺术理念,最重要的就是和最广泛的大众互动,更高的角度来讲就是弥补我们的真,我个人势单力薄,但是我能找到促进社会公众去了解、补充真的点,“病”、“精神异常”,都是我的点。当点连成线,形成机构,而机构再和社会互动的时候,力量就大了。
问:我们今天聊的都是精神层面的问题,最后回到当代艺术这个话题本身,你觉得它的精神性怎么样?
答:当代艺术,它是开放的,它要把自己的精神和观念传递到生活当中去,去跟生活对接。我觉得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审美过剩。我认为这个时代已经可以结束了。因为生活通通都美化了,而我们还在设计与呈现美,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粗浅的理念。我们要做的是把人的觉悟、思想投放到产品上,让人通过这个产品领会到我们的精神追求。
现在需要的是一些觉悟觉醒,生命的觉悟和生命的觉醒。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是什么样的?是精神的还是生理的?要找到一种形式表现出来,要让人们直观地看到,这个生命体是什么样的。
问:如果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所有的一切应用品都是一定程度上的精神设计体,那也是很疯狂的事情。
答:不会,设计师要把握这种平衡,让它有助于人的身心健康,有助于人接近真实。比如你们做设计杂志,不仅仅是赏心悦目,还要让人有力量,在无形之中要对产品价值也有所改变,让它承载一种意义和觉悟。
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些病人的作品会有怎样的去向?
答:三个月一共收集了三百多幅(件)作品。目前我们是代为保管。在北京、上海等地做展的时候,有很多画廊表示要买,但是模式我们还没最终想好,如果进行市场推广,我们将和他们的监护人通过律师签定法律协议。关键问题是要最终回馈到病人本身。但是,这些精神病人要想转化成艺术家,还存在许多法律上的障碍。他们创作的作品,不能署自己真实的名字,不能出自己的肖像,还没有自己起码的权利。特别是张玉宝,他的情况更为特殊。他现在其实就是一个孤儿,是街道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的。他是个艺术天赋极高的精神病人,我们特别想把他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转化成艺术家的个案,但是这种角色转换非常困难,我们现在还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
选自《艺术与设计》2008年第11期